數十名騎兵蝟集在小小的長城上,刀來劍往,呼喝亂戰。
不時有騎士被利刃砍中,慘叫着跌落馬下,還有更倒黴的因爲身處在城牆兩側,被前後擠壓,連人帶馬墜落高聳的長城,化作插在枝椏尖頭的恐怖塑像。
司馬欣和巴特都在咬牙堅持。
長城很寬,但再寬也是農耕民族用作城守的建築,城頭寬度五步有餘,平素可供五車並駕,但真要展開陣勢,三匹戰馬便早已將其堵塞得滿滿當當。
所以突前的騎士幾乎就是在送死,秦軍如此,匈奴亦是如此。
但雙方都找不出更好的辦法。
因爲擁擠的騎陣之後,更密集的步卒正在集合!
司馬欣手下是李恪偷偷調撥過來的重盾民軍,巴特旗下是下了馬的牧民遊騎,雙方頭頂飛箭如蝗,根本找不到任何躲閃的空間。
長城上哀嚎片片。
哀嚎聲中,盾陣被由養強行組織起來。
十數重盾頂在最前,魚鱗狀交疊一體,然後是兩丈長的步兵長矛,傾斜着駕於盾上,再然後是投矛,是彎弓,他們佝着背混雜在盾手當中,落在後頭的盾手則不管不顧地把大盾扛過頭頂,用完全稱不上正規的動作爲遠程方陣加上蓋子。
匈奴一輪箭畢。
身處陣中的始成一揚令旗,高聲嘶吼:“撤盾!拋射!”
盾牌被慌忙收了起來,擲矛手拼命投矛,弓手抓住空隙,向着天空射箭。
重矛利箭飛射入陣,匈奴一方慘呼連連。
緊接着便是還擊!
始成略微貪心了些,直到匈奴射箭才慌忙讓盾手起盾,片刻之差,讓秦軍暴露在箭雨之下。
李恪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緊了緊鶴氅,哈口熱氣,扭頭問旦:“還想去軍侯那兒麼?”
旦嚇得臉色慘白,撥浪鼓似拼命搖頭。
猛將兄畢竟也是要命的。
所謂榮耀、勇氣、勝負、追求……一旦見着真正無花哨的戰陣衝殺,總會生出恐懼和忌憚來。
眼前的戰場與個人豪勇全無關係,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最早交鋒的數十位騎士便死絕了,一個個奇形怪狀地躺在城牆上,與自己的寶馬良駒一道抽搐。
旦看到一個黑馬騎士,在短兵交戰中格外勇猛,手刃四人,自身不傷。
然後,雙方後陣大成,黑馬騎士衝得太勇,先是被己方的投矛紮下戰馬,又被對方的箭雨射成刺蝟……真是吭也不吭,徑自倒下。
他心有餘悸道:“若是我此刻在城牆上,此刻怕是也與那位猛士一般無二……”
李恪斜着眼看着他,認真說:“早先要你學文,你總是推脫。須知猛士策馬,可敵十人,戰技無雙,或戰百人,你若想勝定千軍,唯有做統軍之將,而非是猛士戰卒。”
旦不服氣道:“我欲萬人敵!”
“那便先將《孫武十三篇》背誦出來,明明連虛實之道都看不明白,你在我這兒胡吹什麼大氣。”
旦被教訓得顏面全無,指着當前戰場道:“虛實之道,小伎爾!眼下白刃對接,匈奴勢大,我看軍侯怕是無力奪下城牆。你手中兵不過兩三百,倒是虛實一場,與我看看!”
李恪靜靜地看着他,突然說:“若是我三日內奪下城牆,回去後,你便將《孫武十三篇》和《尉繚子》背誦出來,如何?”
“噫?”
“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乃是說從君子嘴裡說出的話,連良駒都追不上,絕不會反悔。所以旦吶,開口之前且要思慮清楚,須知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旦隱約覺得李恪有事瞞着他。可這幾日,他與李恪皆在城上,城下皆是民夫做工,也不像藏着奇兵的樣子……
更重要的是,李恪都把激將兩個字寫在臉上了,旦如何能在這時候認慫!
不就是背書麼!猛將兄連句注將軍的下巴都擰了,還怕背書不成!
思及至此,旦一臉決然:“三日,我且等着!”
李恪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輕聲說:“集合你的騎卒,近幾日在城下日夜守衛,不可懈怠。”
“誒……不是,嗨!”
李恪緊了緊鶴氅,轉過頭目視戰場:“令,亭長亨領民夫在前,三班守禦,凡匈奴開城出擊,依序點燃火馬戰爭,不必再報!令,儒即刻揭開木城圍擋,備戰攻城!”
……
沉寂多日的木城動了起來。
先是旦和他的兩百騎卒牽馬而出,在火馬與木城的空場勒馬駐足,緊接着一班精力旺盛的民夫在呼喝聲中竄入火馬羣中,替下了疲累的鄉里。再然後,木城表面的圍擋遮攔流水般傾瀉落地,露出木城空空蕩蕩的骨架。
八日時間,儒和各方工匠,以及苦酒裡工坊的鄉里們日夜忙碌,各色木料拉進好幾十車,居然完全沒能在木城的表面體現出一星半點。
所有的材料都被用來製作四架特殊的攻城器械,飛石車。
時間緊迫,李恪腳下的飛石車製作的並不精密,兩側護欄四尺高,綁定增加彈力的寬大皮索。粗大的竹竿斜靠在皮索上,底部固定在車上,頂部則連着木質的兜勺,竹竿上三分之一處綁定繩索,繩索的另一頭緊連絞盤。
長城上激戰正酣,沒人注意到李恪這面的動靜,四架飛石車穩穩推出木城,並排停於城下。
有民夫上來,在輪轂處打入固定地盤的卯,將輪子固定,緊接着,絞盤被四人合力拉緊,有人捧着捆滿枯枝敗葉的油甕上來,費力擡上兜勺。
儒撐着木拐,在蛤蜊的攙扶下走到車邊,高聲喊道:“絞索六,向正前,一發試射,點火!”
點火的民夫舉着火把小跑上來,依令將油甕外的枯枝點燃。
儒望着熊熊的火球,深吸一口氣:“放!”
力士持錘猛力揮動,一用力,砸開了絞盤的固鎖。
火球高高飛了出去,如隕石般斜拋過百五十步的距離,恰好落在城頭之上,匈奴陣中!
油甕落地,滿甕的桐油濺灑,燃燒,持弓的匈奴步卒渾身燃火,慘嚎着從城頭跌落,運氣好的直接摔斷脖子,當場死去,運氣不好的摔斷了腿,燃着火,抽搐,掙扎,直至氣息漸弱,聲息全無……
酣戰的城頭霎時靜止,再聽不見酣戰的聲音,只剩下烈焰燃燒的噼啪聲,還有燃火者的哀嚎與死者的絕望。
飛石車後的儒似乎並不滿意投擲的結果,他走到第二輛車,命令將絞索緊到八,再次投射。
又一枚火球高高飛了起來,在戰場衆人驚恐的注目下越過城牆,砸落在關城正中。
烈焰引燃了某座儲糧房屋,火焰竄起兩丈之高,似涌泉勝驕陽,將衆人的臉色映成橘紅……
許久,許久……
“伽拉!”
城內驟起一聲慘呼,備戰的匈奴登時亂了,他們再也顧不得上城,一個個丟掉短劍彎弓,尋找容器、簸箕,用手邊一切能滅火的工具撲向火場。
城上的戰鬥早已停了,雙方默契地脫離接觸,軍陣蜷縮。
水火無情,無人敢在隨時會從天而降的火球下交戰,戰士們擡頭望着木城頂端的鶴氅少年,臉上只有驚懼,沒有半點血色。
沉寂多日的李恪用誰也沒有料到的方式介入戰鬥,一出手,便是天火流星!
戰場迴盪着儒沉穩的嗓音……
“四車奇偶輪替,絞索八至十,向正前,自由投射!”
“點火!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