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多時,山道盡頭便傳來隆隆之聲。十幾個墨者趕牛拉馬,帶着一支完整的道路救援隊自遠方浩浩蕩蕩行來,其中就有剽竊了李恪設計的履帶式兕蛛。
李恪眼看着兕蛛停穩,看着趕車的墨者們開始從燃料車上裝卸木炭,點燃鍋爐。
緊接着,兕蛛的絞盤開始拉動,先是從一輛牛車上吊起負重,晃盪着被墨者們卡扣到兕蛛尾部,接着便有人爬到霸下的龜背,駕輕就熟把兕蛛的鋼索吊在預留的索槽。
看着他們有條不紊的樣子,李恪隱約覺得,這羣人應該不是第一次行使道路救援,可這就帶出一個新的問題,在兕蛛沒有獲得越野能力之前,他們究竟是怎麼解決重物起吊的?
李恪看了看滿臉通紅的憨夫,又看了看躲躲閃閃的慎行,走到辛凌身邊,問:“師姊,這不是霸下第一次拋于山中了吧?”
“非也。”
“可兕蛛裝上履帶結構卻是在近日吧?”
“乃在獏行落成前夕,你忘了麼?”
李恪當然沒忘,畢竟履帶的設計就是他交給慎行的,作爲回報,他還得到了那塊至關重要的金板,由此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他好奇問道:“在兕蛛得以越野之前,若是霸下拋錨,你等又如何應對?”
辛凌面不改色,冷冷開口:“扛!”
李恪頓時覺得歎爲觀止。
他搖着頭走回到呂雉身邊,看到呂雉正扶着一棵大樹,面色蒼白,口中喃喃,樣子像極了暈車的人,不由關切道:“雉兒,怎麼了?”
呂雉抓着李恪的手輕聲問道:“恪,這便是你一心向墨的原因麼?機關巨獸,鬼斧神工,那些傳聞,竟全是真的!”
李恪滿臉古怪地順着呂雉的眼神瞟向救援現場。
絞盤已經拉緊了,十數個墨者正操着器械利斧,把霸下的足肢砍斷,大概是爲了減輕負重,方便運輸。
山林裡飄蕩着滿滿的狼狽,李恪怎麼都看不出鬼斧神工這四個大字能體現在何處,最多結合墨者的過往,誇上一句“人雖愚,性堅韌”。
路漫漫其修遠兮,若真想依靠這羣墨者揚名立身,還須得好好調教一番啊……
……
拆解霸下花費了整整四個時辰,待到能夠裝車起運,天也黑了,人也累了。
一行人在山林中起帳夜宿,至第二日清早食過饔後騎馬啓程,他們漫步山間,順着墨者開闢出來的小徑緩緩行向這一趟的目的地,墨家蒼居。
蒼居就深藏在恆山當中,背後高山如懷抱般張開雙臂,用大自然的奇峻藏起山谷,只在谷口留下一道五六十步寬的小口子,幾乎感受不到穀道的存在。
車馬緩行,繞過一道長長的,屏風似的山壁,李恪終於見到了這座傳說當中的山谷。
蜿蜒山水橫穿過谷地,又順着谷口沒入莽莽叢林,那溪水清澈見底,深不過踝,湊近去看,能見到游魚、小蝦、卵石、浮萍,順着水流嬉戲玩鬧。那溪水如蛛網般四散延伸,在谷中聚成星羅的小潭。
潭水如碧玉,遠近有農歌。
這片山谷有上百頃大,零星散佈着茅屋和山田,眼下正值春耕時節,農人耕作,歡聲笑語,讓李恪恍惚置身在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地。
呂雉抓着李恪的衣角輕聲問:“恪,這裡便是蒼居?”
李恪也好奇,歪着頭嚮導遊憨夫探尋。
憨夫微笑道:“弟妹,此地便是蒼居,世人口中墨家不出世的聖地,居留墨者百人,另有依附墨家的逃農匿戶七八百,絕不是甚人言稀少的荒僻地方。”
李恪睜着眼掃過一圈:“師哥,這片谷底有百餘頃吧?如此大的山谷,世人不知麼?”
“方圓共百三十七頃,只因深藏在深山當中,至今不爲世人所知。即便偶有些消息外傳,奈何世人不信,自然也成了傳說。”
李恪不由感慨道:“真乃是天造之地!”
憨夫繼續講解着蒼居的過往,藉由此,李恪終於明白這片桃花源對墨家的特殊意義。
發現蒼居的人是墨子。
當年他初出茅廬,遊歷天下,帶着魯慎子和其他門徒在恆山中跋涉穿行,路遇兇險,食水斷絕,循水求生之際,意外找到了蒼居所在。
他將這裡視作天命之地,後來與公輸子共建霸下,便將工坊搭建在此。
其時此處聚集了墨子、公輸子,歐冶家兩名鑄劍師,還有三家工匠數百人,論規模遠勝於李恪去歲籌建獏行。
十三架霸下建成以後,不少工匠領着家眷居留此地,以此逃避連天的戰火,他們是蒼居的第一批居民。
再後來,墨子駕霸下週遊列國,墨家由此聲名鵲起,至年老重新歸隱此地,一住便是十幾年,蒼居也從那時起,逐漸成爲了墨者心目當中的聖地。
墨子隱居在此,墨子的衣冠冢也安置在此,哪怕在長平之殤後,三墨之間漸行漸遠,蒼居也不負往日榮光,但五年一次的大祭依舊在此地舉行,百年間不曾有過一次中斷。
從憨夫充滿崇敬的話裡,李恪聽出來,蒼居是墨者們心中的根,也是三墨長久分裂,卻依舊沒有分道揚鑣的關鍵所在。
這是慎行帶他來這裡的原因麼?
隊伍在一排茅舍前停下來,慎行說:“恪,此處乃墨者們往昔留居求學之地,此次匈奴一役……眼下許多房舍皆是空置。你先爲娥姁安頓下來,晚些會有人來喚你,我等課程自今日開始。”
“唯!”
兩人與車馬分道,牽着馬走過這一排茅舍小院。
竹籬茅屋,野菊散花,每道院門前都掛着小小的名牌,李恪看到憨夫和辛凌的名字,又看到由養與靈姬比鄰,直到看見罕高的名字,他停下來,推開院門。
呂雉小聲提醒道:“恪,此處有人了。”
“罕高在匈奴戰中身死,老師說有不少房舍空置,說的便是這個意思。”李恪搖了搖頭,苦笑一聲,“說來此次戰死之人,我知曉名字的其實不多,與其一間間問,不若就是這間罷。”
呂雉神色默然,微微點頭。
兩人收拾安置,如此一直到下市,李恪和呂雉一道食了墨者送來的飧,憨夫終於登門拜訪。
“師弟,可是住得還慣?”
李恪微笑道:“諸事皆宜,只是此地冷清,雉兒往後一個人呆在這是,怕是會有些孤單。”
憨夫大笑道:“師弟且安心,左近數十間小院皆是墨者居所,如今入住不足半數,師兄弟們又少有家眷隨行,自然冷清。不過除卻遊學,你畢竟也留在蒼居,山旁還墾有十餘頃山田,平素都是熱心農人打理,弟妹可自去認下幾頃爲你栽種粟禾。此外,谷中還有一處書院供孩童開蒙,先生歷來不足……”
李恪驚奇道:“非墨亦可在蒼居講學?”
“開蒙罷了,算不得講學。只要不是儒家,皆可。”
呂雉的家學倒真不是儒家,因爲呂不韋的關係,呂家更偏向雜家,說好聽了是兼容百家,說難聽了,自從家道中落,他家難得請到合適的學子爲後輩開蒙,基本是逮到誰就是誰,比如呂雉就學自一位名家學子,學的是觀心和明論,上承自惠子一脈。
說完呂雉的事,李恪開心之餘,又把話題扯回蒼居本身:“師哥,我方纔出去轉了一圈,此處毗鄰後山,無遮無攔,爲何我沒見到霸下和兕蛛?”
憨夫神秘一笑:“機關之物吵雜紛擾,自然另有配裝之地。老師在那處等你,隨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