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春,隱宮。
所謂隱宮,其實是大秦專供官奴隸居住的地方,從性質來說,略近似於後世的勞改農場。
各種違律受懲之人被安置在一起,外有柵,內有房,每日依照罪責承擔繁重的勞作,直到機緣巧合,立功受勳,他們才能脫掉奴籍,重新做回大秦的民庶。
隱宮是神秘的。
在六國之民當中,這裡是一片天厭之地,秦人在此肆意凌虐六國之民。李恪在遊學途中,就不止一次聽那些六國義士形容過隱宮內的慘相。
甚骯髒腐敗、餓殍遍地、民不聊生;甚酷吏橫行,任意打罵,生死由心;還有諸如絞架,刑房,烹人用的大釜,暗褐色的地面,官奴個個衣不蔽體,慘叫之聲綿延不絕……
若不是李恪在雁門不止一次跑去過不止一間隱宮,光聽那些言之鑿鑿的控訴,還真是險就信了他們的鬼話。
事實上,大秦的隱宮秩序井然,除卻無法獨門獨戶居住,罪奴在裡頭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限制。
他們有低廉卻從不拖欠的薪資,大部分被用來置辦每季的新衣。有吃不飽卻餓不死的配糧,城旦參食,餘者減半。除此之外,他們還有每月固定的休沐,生病受傷可以延請巫醫,甚至看到閤眼的異性,也可以申請成婚,在隱宮中配到一間獨戶的小屋,從此夫妻相伴,延續後嗣。
當然,官奴的後嗣依舊是官奴,一旦具備了勞動能力,隱宮之後就要與父母一樣,承擔起分配給他們的勞役。
折賈就是隱宮之後。
他自幼出生於隱宮當中,十二歲離開父母獨立從役,先是爲官牙轉送文書。後來九江歸入秦土,他因爲勤勉好學,自學識字被配到壽春,歸入到蒸汽工坊,這才升格成隱宮中人人稱羨的爐工。
如今的他有妻一人,二子一女,於隱宮中獨佔兩間東屋,是實實在在的成功人士。
李恪有些無語地聽着看管隱宮的獄吏介紹折賈的生平,從那話裡,他沒有聽出絲毫怨懟,反而話裡話外都透着一股淡淡的尊重和慶幸。
這就像是在說……隱宮培養一個技術工人不容易,一下子居然死了五個,幸好有一個知道顧全大局,總算是活下來了,萬幸,萬幸。
就是這種味道。
李恪撓了撓頭,給身後的何玦使了個眼色。
何玦會意,冷着臉走到獄吏身邊:“折賈便住在此處吧?”
“是!”
“我等要找他做些問詢,去將他喚出來。”
獄吏有些爲難地看向與李恪並肩的卒史黃衝,黃衝皺着眉點了點頭,獄吏這纔敢告罪進屋,傳喚折賈。
假鉅子試的考題定下了,無論何仲道如何作想,他都全面接受了李恪的建議,也就是讓李恪“修好被損之工坊,尋出殺人之兇徒”,李恪由此堂而皇之地介入到蒸汽工坊慘案的調查當中。
至於如何實現這個考題,又該如何讓壽春的法吏允許李恪這個“北地學子”參與甚至是主導辦案,這是何仲道的事,李恪只需要靜待。
於是時至日失,全新的慘案調查組正式成立,李恪、黃衝共爲主導,其下何玦、何鈺、辛凌、靈姬、風舞、蒙衝以及精幹獄掾四人,一同參與慘案調查,並負責全面檢修損毀工坊,提出完整且行之有效的修復意見。
李恪選擇的第一站,就是隱宮。
不多時,獄卒領着一個畏畏縮縮的健壯中年從房中出來,先向着黃衝繳令,幾句耳語之後,那中年人就被帶到了李恪面前。
李恪大馬金刀席地而坐,靈姬、風舞跑前跑後,從各處尋來几案簡筆。
“何姬,逖君,風舞,你三人書錄。”
何鈺、風舞和其中一個獄掾當即抱拳,在各自的几案前坐下,端筆備錄。
李恪看了黃衝一眼,黃衝含笑比了個請的手勢,李恪點頭致謝,回望折賈。
“來人姓名。”
“罪民折賈,無姓。”
“所居何職?”
“隱宮官奴,配於霸繮堰南岸甲字工坊,爲爐工。”
“你是爐工……”李恪支着下巴,輕聲問道,“那你說說,爐工日常都做何事?”
“平日轉運石碳,鍋爐添水,監督備件打造,管理庫房;每三日隨墨者巡檢機組,書錄狀況,整理成冊;還有在閘石升降時添碳加水,都是些粗笨的活計。”
李恪的眉頭挑了挑,扭頭去看何玦。
何玦輕輕點頭。
眼看着書錄的三人都擡起了筆,李恪按奈下心中意外,繼續想折賈問話:“今日雞鳴,你在何處?”
“宿於工坊。”
李恪皺了皺眉,猛然間加重語氣:“工坊並不是宜居之地,爲何不回隱宮休憩?”
折賈的臉上顯出一絲驚惶:“秉上官!爐工除每月兩日休沐,循例皆要在工坊日夜值守,以防機組生出故障,因發現不及而釀成大禍!”
還真是把他們當機修工用了……
李恪撇了撇嘴,輕聲問:“與你一道呆在工坊的有幾人,皆需日夜值守麼?”
“照理說,工坊之中,與罪民一道的應還有爐工五人,墨者四人,以三二分作兩伍,合稱一什。此外,昨日正當盤點,因物料頗多,主簿也留在甲字工坊,不曾回城。”
李恪眼睛一亮:“你說墨者有四人?他們也需日夜值守麼?”
折賈點了點頭:“墨者是三日一輪,兩兩交替,亦是日夜值守。”
“既是四位墨者值守,爲何死者僅有三人?”
折賈愣了一下:“僅有三人麼?我一直以爲,四位墨者皆死了……”
“你以爲墨者死了四人?”李恪的眼睛微微眯起來,斜着瞅了黃衝一眼,發現黃衝也是一臉愕然。
折賈面露恐懼之色:“那位賊人來勢太兇,待我醒來,他已經殺了兩人,鍋爐也被推倒了許多……後來主簿持劍去擊他,被他一棒敲碎了腦袋,其他人上去阻他,亦被他一棒一個,盡數殺了……我躲在暗處,實不知他殺了幾人……”
“他的兵器是棒麼?”
“是從陰陽爐上擰下的曲柄連桿。”
“你是說,他是空手進來,先毀了機組,再卸下曲柄連桿殺人?這是否你親眼所見?”
折賈普通跪倒在地:“小人不曾親見!小人驚醒時,他已經毀了機組,殺了兩人,我估摸着應該是如此纔是……”
黃衝皺眉冷聲道:“可今晨你來報事時卻說你是親眼所見!”
“那時……那時罪民嚇壞了,一時失口,一時失口……”
“就這樣吧。”李恪打斷他的話站起來,“衝君一開口,他整個人都嚇壞了,想來再問,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了。”
黃衝面色陰沉道:“恪君是說,我有意阻撓你查問?”
“並非如此。”李恪笑着擺了擺手,“你們先前查問是在襲擊發生之後不久,那時他劫後餘生,分不出眼見與腦補,所說之事自然有所偏差。如今半日過去,他有家人平復心緒,記憶當然清楚了許多,這都是人之常情。”
“恪君以爲,他並非有意隱瞞?”
“這可說不好。”李恪看着風舞遞上來的簡笑了笑,“四位墨者被隱去一位,還有拆下的曲柄連桿……話說你們莫非不知工坊常備墨者幾人?”
“此事我等如何能知道?墨者雖有值守之名,但他們並不領受官府俸祿,本就是來去自由,有一人早離也屬正常吧?”
李恪聳了聳肩:“玦君,你可知是哪位師兄弟逃出生天?”
“此事需要查證。”何玦認真說,“但是,楚墨守護工坊百年,少有擅離職守之事。墨法嚴酷不下於秦律,此人若真的擅離,楚墨當有處置。”
李恪無所謂地笑了笑:“此事我等容後再說,下一站,去工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