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時是一種美德。
李恪不需要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只需要知道這句話是對的,那麼,守時的王風自然也是對的。
所以他面無表情的掃了王風一眼,扭過頭開始和張遷扯閒篇。
“遷君,你畏妻否?”
在旁坐臥不定的張遷登時一愣:“尊上,風君的脾性……”
“還有兩分纔到交接之時,他無錯的。”李恪無所謂地掃了掃袖子,“遷君,我昨夜想了一夜,你畏妻否?”
張遷瞪大眼睛:“下官與賢妻相敬如賓,尊上何出此言?”
“只是覺得……”李恪突然想到高談闊論別人的妻室是非常不禮貌的一件事,轉過話頭,“只是覺得遷君爲人頗爲憨厚,想起以前有人與我說,憨厚之人多畏妻。”
這樣說倒是沒有什麼問題。
在秦時,女子,尤其是嫁人的正妻,因爲秦律保證其財務獨立,所以普遍地位尊高,大秦畏妻並不是一個貶義詞,就和後世一樣,家裡女人做主多些,言辭上就可以稱作畏妻,和怕老婆並不算一個意思。
所以張遷也沒有多想,笑着回道:“下官不畏妻,不過賢妻才思敏捷,下官多從其言,倒是不假。”
“原來如此。”
兩個人在堂上有說有笑,堂下頭最尷尬的人大概是王風。
在李恪去處確定之後,他曾探過王離的口風,知道王離並不喜這個異軍突起,在軍政兩事都頗有些建樹的年輕鉅子。
王風覺得,自己身爲王氏家臣,沒有理由不照着主家的心意行事。
可王離的心意又是什麼呢?
自然是不落把柄,又要叫這個年輕鉅子知道,王氏之尊!
王風照此做了,自田榮到任,他幾次三番給田榮難堪,讓田榮有苦難言,也讓縣中佐史們知道,所謂的墨家,所謂的鉅子,在頻陽王氏面前全無憑藉。上郡依舊是王離將軍至尊無上,而陽周,則是他這個王將軍的代行,掌握着絕對的話事權!
他幾乎成功了。
田榮在向李恪報告時有一事不曾明說,那就是短短十五日,他已經很難再得到縣中佐史們的盡心配合,比對籍冊,考察究竟,根本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的不得已之法,田榮希望藉此來樹立威信,讓那些精於任事的佐史們儘快歸心。
李恪不清楚田榮的處境,早就自閉於府宅,等着李恪接任的張遷也不知道田榮的處境。但悲哀的是,正因爲李恪根本不在意陽周的一切,反倒用最粗野的手段,砸爛了王風佈下的網。
莫食交任。
一封召令,乾脆利落,官場上潛藏的磨合期沒有了,陽周的佐史、官吏連思考的琢磨的餘地都沒有,就被迫要在李恪的選擇題中給出答案,要不連夜啓程應召,要不就在接任儀式上遲到,把自己徹底擺在那個陌生的,名聲顯赫的新縣長的對立面。
王風至此把李恪視作了勁敵。
他苦思一夜,好容易纔想出應對之策,官吏們不是準備提前迎候麼?他晚至,在迎候與超時之間閃亮登場,如此既能讓李恪苦心營造的壓迫之局落空,又能讓他完全抓不住痛腳,只能笑臉相見!
可是……
但是……
李恪爲什麼會是這種反應?
遷君,你俱妻否?
或暴躁,或隱忍,或恭順,或怒斥,王風以爲自己做好了完全的準備,想好了每一個細節,唯唯沒有想到的就是,李恪無視他……
真正的無視,不誇張,不刻意,讓人寒到骨子裡。
王風愣在當場,進退不得。
這時,在後頭緊盯漏刻的刀筆吏高聲稟報:“尊上,水十一刻刻下四,莫食了。”
李恪隨口應了一聲,坐正身姿,不再說話。
張遷一下子重回到人間。
李恪坐在身邊,王風站在堂下,田榮虎視眈眈,還有李恪那個高大到近乎非人的貼身護衛,從剛纔起就對着他呲牙乖笑。
張遷嚥了一口口水。
“主吏掾何在?”
“下官在!”
“時辰已至,即可點卯,未入席者依律記過,併入課考。”
“唯!”主吏掾拱手一拜,眼看着箭在弦上,索性閉上眼睛,正聲點卯,“縣丞榮。”
“至!”
“縣尉風……”
王風終於慌了。
點卯不至,可大可小,若是被李恪抓住把柄,詰難到王離頭上,他擔待不起。
關鍵時刻,面子裡子早已不再重要,他慌忙跑進坐席,連氣都來不及喘勻,當即應聲:“至!”
那一聲至是嘶啞的,顫抖的,就像是王氏在陽周積攢了數年的威儀墜落泥地的聲音,沉悶、無助。
主吏掾睜開眼睛,不屑地掃過王風,又小心看了眼全無表情的李恪。
頻陽王氏,亦不過如此……
“令史塞。”
“至!”
“獄掾典。”
“至!”……
片刻之後,主吏掾點齊人員,轉首躬身向着李恪和張遷稟報:“有稟尊上,召令六十有四,全員皆至。縣尉風……”
王風惡狠狠瞪了主吏掾一眼,卻半點攔不住對面的話頭。
“縣尉風略有遷延,雖非大過,但依律,亦當計入課考,是爲警懲。”
張遷點了點頭:“允。”
主吏掾入席坐下,張遷環視衆人。
“諸位,《置吏律》雲,縣、都官、十二郡免除吏及佐、官屬,以十二月朔日免除,盡三月而止之。其有死亡及故有缺者,為補之,毋須時。然今歲有墨家歸秦,其學大才,爲國之重,故陛下深思之後,且先免除諸職官佐,再行以御令任命。此事與秦律合,與秦利亦合,雖非常態,然,諸君亦當從新官之命,恪盡職守,不使民怨。”
衆人皆拱手:“謹遵尊上之令!”
“如此,行交接之禮!”
隨着張遷一聲令下,田榮站起來,高聲唱道:“爲官一任,守禦一方!爲官者,當造福黎庶,勤業盡職,不使生民有怨,不使寸土有失!交,圖冊民籍!”
張遷從綢案中捧起圖冊,雙手恭送到李恪面前:“恪君,請收驗。”
李恪拱手接過,置於身前。
田榮又唱:“爲官一任,牧令一方!爲官者,當敕命官吏,啓迪民治,不使國策不行,不使法教有失!交,官印令信!”
張遷鄭重捧起綢案上銅印黃綬的縣長官印,遞送到李恪手上:“恪君,請收驗。”
李恪放下圖冊,結果官印,莊重地掛在革帶上:“必承君業,不使有失。”
張遷又捧起令符:“請收令。”
李恪雙手接令,轉過身,發出屬於他的第一道訓令。
“凡爲吏之道,必精潔正直,慎謹堅固,審悉毋私,微密纖察,安靜毋苛,審當賞罰。嚴剛毋暴,廉而毋刖(yuè),毋復期勝,毋以忿怒決事。”
“唯!”
“寬俗容忠信,和平毋怨,悔過勿重。慈下勿陵,敬上勿犯,聽諫勿塞。審智民能,善度民力,勞以率之,正以矯之。反赦其身,止欲去願。”
“唯!”
“中不方,名不章,外不圓。尊賢養孽,原野如廷,斷割不刖。”
“唯!”
“怒能喜,樂能哀,智能愚,壯能衰,勇能屈,剛能柔,仁能忍,強良不得。審耳目口,十耳當一目。安樂必戒,毋行可悔。以忠爲幹,慎前慮後。”
“唯!”
“君子不病也,以其病病也。同能而異。毋窮窮,毋岑岑,毋衰衰。臨財見利,不取苟富;臨難見死,不取苟免。欲富太甚,貧不可得;欲貴太甚,賤不可得。”
“唯!”
“毋喜富,毋惡貧,正行修身,禍去福存。”李恪頓了一頓,輕聲說,“此《爲吏之道》,我與諸君共勉之。”
堂下齊齊下拜:“謹遵令,不敢違,拜見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