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後三天。
孫叔通奪爵,奪職,腰斬棄市,夷其三族,天下儒生噤若寒蟬,安寧得就像無事發生。
身爲始作俑者的李恪私下把這種現象喚作帝制獨裁的體制惡臭。
孫叔通無辜嗎?
在這件事上,誰都明白他沒有謀逆的心思,始皇帝在位時不會有,便是真如他所願,儒家把扶蘇捧上帝位,也不會有。
但爲什麼李恪才影射出聲,朝中百官就急急表態,唯恐慢在別人後頭呢?
因爲挑戰王權這種事情,操弄者的心思從來都是次要的。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種事情只要做,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
而在孫叔通這種無權無實,只空有名望的人來說,他的代價就是血脈盡斷,三族皆夷。
四百八十二條性命,始皇帝對全天下意欲挑戰王權的人,作出了最強烈的迴應。
立儲朝辯讓世人重新認識了兩個人物。
扶蘇,至善,迂腐,優柔寡斷,有聖主之姿,卻無明君之才。
李恪,果決,鬼謀,通曉利害,善控人心,其能無愧於當世頂尖的名望,擅機關,擅軍謀,擅學術,如今看來,就連政治,他也半分不遜旁人。
惜哉,天生有墨氏……
人們不由惋惜起立儲朝辯的結局。
縱觀全場,儒家先手落子,氣勢洶洶,即便最後立儲不成,也將攏聚極大的聲望。
而李恪審時度勢,自投險地,最終在幾近絕境之中反敗爲勝,不僅把儒家的算計打得粉碎,還險些把始皇帝對扶蘇的寵信拯救回來。
奈何!
賢有奇謀,主卻不用。
扶蘇最終還是因爲自己的任性犯了始皇帝的忌諱,也令李恪的算計功虧一簣。
這場大爭,儒墨兩家只能說兩敗俱傷。
只有李恪不這麼認爲。
歷史上扶蘇也沒有成爲二世,雖然史書說趙李矯召,葬送秦運,但越是在秦廷生活得久,李恪對這種說法就越是懷疑。
扶蘇至善,法家至強。
從政治論,扶蘇登基後,法家並不會失去在秦的領袖地位,畢竟歷史上可沒有李恪,一盤散沙的墨家根本就沒有資格對法家發出挑戰。
從個人論,李斯從政確實是死板些,與扶蘇的政治理念也不相合,扶蘇登基,他會失去丞相的位置,而新的丞相必定是蒙氏二賢中的一位。
但他卻不會因此失勢,因爲官員的話語權從來都不在官職本位,而在於背後的支撐。
李斯是韓非法系當之無愧的領袖,只要韓非法系的地位不倒,他無論身在何位,依舊不容挑釁,依舊是大秦朝堂的第一重臣。
就如同李恪,哪怕秩級僅八百石,爵僅五大夫,卻不會有人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中層官吏來看,因爲他的話,是墨家的意志!
李斯沒有理由陪着趙高鋌而走險,甚至連趙高也沒有豁出命去力保胡亥登位的理由。
歷史上的扶蘇必定是失寵的,李恪在不鹹山上把扶蘇定爲墨家的合夥人的時候,就沒考慮過這位皇長子能多討始皇帝喜歡,歷史拐回原來的車轍,對墨家而言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檢討得失,李恪覺得自己其實賺了。
他首先贏了威勢。
經營官場全賴威,這一趟踩着孫叔一家的屍體上位,李恪在秦廷的風頭一時無兩。
這三天,他留宿的官舍訪客不絕,連原定的向始皇帝彙報要人的大事都只能一拖再拖。
這些人多是本場與儒家同敗的六國舊臣,李恪身上又有六國遺貴的特殊屬性,這遭經歷並未讓雙方成爲敵人,正相反,他們更親近了。
其次,朝辯調和了墨家與法家的關係。
李恪以非法入秦,從爲官始,和法家,尤其是韓非一系的關係便一直處在緊張狀態。
得益於儒家的大動作,法墨兩家陰差陽錯有了合作,雙方關係由此緩和,大利於李恪接下來的計劃。
至於說徹底得罪儒家……
非儒嘛,這是身爲墨者的本份。
迎來送往整整三日,李恪估摸着,該登門的人都來得差不多了,這才整肅衣容,往章臺謁見始皇。
這場奏對的內容主要是對直道的安排。
李恪計劃明年歲首啓動工程,所以發徭,調兵都得在這一個多月內完成。
登李恪對人手的需求,這個期限對秦廷的行政效率而言寬裕得很,始皇帝當場便應下了。
然後是人手的安排。
直道工程將分作三部七組同時施工,四個道路標段和總指共爲一部,主章令憨夫,總指主營令張遷,舟橋一部,主章令儒,另設大河專辦一部,主章令何玦,主持跨河大橋修建。
李恪希望,總章、總營秩六百石,工程結束後去留自便。
始皇帝知道李恪是不希望墨家精英全數事秦,最終導致他自己無人可用,所以只猶豫了片刻,也答應了。
而在總指揮部的構架上,李恪完全跳出了秦時盛行的一令定決制。
項目總指以李恪爲祭酒,總領全局。
麾下業務一處,負責協調監管三部七組和總指主營的一切事務往來,權責相當於李恪的丞,由墨者何鈺、田橫、應曜三人主持。
採購一處,負責工程原料採買,由墨者程鄭主持。
將作二處,負責機關打造,由墨者公輸嵐、邢三姑主持。
以上三處稱內三處,只向李恪負責,皆不設秩級。
此外,設財務一處,分總指、三部、七組,人員由治粟寺指派,負責財務進出、預算和帳目統計。
保衛一處,分總指、七組,人員由匈奴將軍莫府指派,負責施工安全和人員管理。
以上兩處除了向李恪負責,還要每季向所屬上級報備,移交帳目、軍令備查。
另設監察一處,分總指、三部、七組,人員由御史府指派,負責對各級主事進行監管。
執法一處,分總指、三部、七組,人員由廷尉寺指派,負責轄下執法、宣判事宜。
這二處與上兩處並稱外四處,擁有絕對的獨立性,行事雖需向李恪報備,但只對所屬上級負責。
而且李恪還希望,外四處總指負責的秩級在八百至千兩百石,三部負責在四至六百石,七組負責爲兩百石,保衛一處的要求更高,總指爲校尉,各組爲軍侯,一言以蔽之,李恪只要官階。
這樣的安排讓始皇帝詫異不已,因爲軍方、少府以勳貴和他們的門下爲主,御史、廷尉則是法家的自留地,這兩邊的人進到李恪手下,絕不會盲目地以李恪爲尊。
李恪在自降權威?
始皇帝的第一個反應是李恪在向勳貴和法家示好,可很快就否定了這個猜想。
因爲李恪不是供缺,而是要現成的官員,也就是說,這樣做除了讓兩方插手進直道工程,並不能帶給他們直接的好處,因爲財權,採購,製造,這最大的三塊,李恪從未有撒手的打算。
始皇帝很快便發現了這種結構的好處。
墨、法、勳貴三股勢力交織糾纏,則真正掌控工程的根本不是三家中的任意一家,而是朝廷!
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將像掌控大秦的每一個鄉里一樣,事無鉅細地掌握住一項大工程的全貌,而不是僅憑几封奏報,猜測虛實!
始皇帝的眼睛亮了起來:“恪卿,這是你予朕的諫言麼?”
李恪聳了聳肩:“陛下,臣是直道祭酒,只管直道之事,甚苦諫死諫,臣不明白。”
“你很好,真的很好。”始皇帝淡淡地笑,大袖一揮,“卿之所請,朕,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