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在黃河岸邊駐停下來。
雖然有了立墩的想法,但沒有水利專家從旁參謀,一羣機關工程師能討論的也只有粗略的施工細節。
十日之後,咸陽通過總指城執法處傳書,允許罪加一等,允許現場行刑,四位貪污的墨者三人斬首,一人黥配驪山。
於是李恪停掉了整個工地的所有活計,上萬人在大河岸邊觀刑。
人頭落地,殘屍墜河,工地上下噤若寒蟬,再沒有一絲異響生出。因爲負責行刑的,是李恪的墨衛。
墨法,秦律,李恪用這種方式,在二者當中尋到了一絲對誰都稱不上安慰的折中。
一月近終,史祿風塵僕僕乘車而至,來不及休息就被李恪丟進了臨時趕建的水文資料室,兩餐食水差人遞送,整整關了三天三夜。
三天之後,待史祿搖搖晃晃從水文資料室走出來,見到李恪的第一句話就是:“先生,祿已有策。”
工程一組全員集合!
上百墨者集合於新成的沙盤,李恪和史祿居於正席,何玦領銜,坐在堂下。
史祿公佈了他的截流方案。
這是一份別出心裁的方案,史祿截流,選用的方式卻並不是縮窄河道,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擴充。
整個截流工作將與立墩一同進行。
先在大河兩岸挖掘各三十丈寬的引渠,以原木和混凝土加固渠壁,不使滲水,工程組在乾枯的引渠正中搭建第一組橋墩。
待第一組橋墩完成,破壁,通渠,將整個河段從原有的百丈寬度擴大至百六十丈,降低水位,然後,自兩岸河渠攔壩,各截流二十丈,作矩形斷流池。
根據何玦採集的水文,現在的河道深度大概在七至十六丈之間,而河道擴容以後,史祿有把握在豐水季將沿岸之地的水位降至五丈,在這個深度進行部分截流,對墨家來說並不是難事。
之後還是與引渠相似的立墩流程,排水,加固池壁,在乾枯的斷流池中建設第二組橋墩,然後打開兩側壩頭,通壩,過水。
如此周而復始,每次截流四十丈河道,維持百二十丈河道通浚,直至完成全部五個河墩的建設爲止。
也就是說,整座跨河大橋將分作四個階段建設,搭建七座主墩,墩與墩的距離不超過二十五丈,且全部在乾涸環境下搭建,再加上兩側引橋,整橋全長超過兩百丈。
方案以全票獲得通過,李恪只補充了一個要求,以鋼鐵爲樑柱,封木爲邊,橋墩主體需以堅石雕琢出榫卯鑲嵌,封以水泥、銅板,哪怕費時,也需得保證數百年之用。
大橋標段終於明確了工作的方向,整個工程組迅速分工,包括挖掘引渠,構建封壁,採石,雕石,設計橋墩結構,在合適位置搭建龍門,架設機關。史祿也被李恪留下來,協助何玦指揮具體工作。
直道開工四個月,大方向上的問題就此落定,接下來,就是等待直道通車,瓜熟蒂落……
而在李恪忙碌的當口,直道,這個與大秦往日截然不同的奇特工程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始皇帝的口中。
咸陽,章臺宮。
始皇帝如慣常般在自己的小書房中批閱着奏本,堂下左右各坐着李斯與馮去疾,身邊陪侍的則是永恆的趙高和周貞寶。
韓談恭舉着一隻小小的檀木匣子碎步而入。
“陛下,進仙丹的時候到了。”
四周重臣見怪不怪,始皇帝應了一聲,興致勃勃停下筆,支應周貞寶下堂取丹。
木匣傳至周貞寶手中,他小心翼翼打開,只見到一顆龍眼大小,隱隱閃耀着金屬光澤的豔紅圓丹,再一嗅,又聞到一股濃膩的甜香,還有些難以分辨的鐵鏽澀味。
他不由皺了皺眉,啪一聲合上匣子:“陛下,我早先便與石生、盧生說過,陛下的仙丹只許以草木之精淬鍊,不可參入丹砂硫磺,此二人不聽臣言,臣,懇請陛下御令治罪!”
始皇帝不明就裡地看了周貞寶一眼,有些鬧不明白自己的愛臣爲何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趙高在旁小聲笑道:“瀛洲君乃仙家掌教,下頭人不聽話,是該治治纔好。”
始皇帝恍然大悟,原來周貞寶是想學李恪,借朝廷之手在學派立威。
他不由失笑:“貞寶,此事你卻是錯怪盧舉二人了。前些日子的仙丹既苦又澀,模樣也是歪歪斜斜,難以下嚥。朕嘗問盧舉何故,盧舉說是遵你之言,故五行缺金,仙丹難成。”
“巧言令色的小人!”周貞寶怒不可遏,噗通跪倒在始皇帝階下,“陛下,金石之物,與人無益,陛下萬乘之軀,豈可妄用!”
這話說出口,不僅是始皇帝茫然,就連陪政的李斯和馮去疾都覺得茫然了。
藥石藥石,秦時中醫理論尚不算髮達,哪兒哪兒都帶着濃重的巫卜風采。
堂中這些高官顯貴們肯定比愚民好些,基本已經不怎麼相信跳大神可以給人帶來健康了,但石頭、金屬和草藥,這些不都是醫人治病的東西麼?哪有草藥可以強身健體,金石就會害人性命的道理。
可週貞寶的樣子偏又不像是信口雌黃……
始皇帝白了趙高一眼,趙高會意,小心詢問:“敢問瀛洲君,金石害人,此言究竟出自何處?”
周貞寶驟然詞窮。
這話是李恪跟他私會的時候隨口說的,因爲神色鄭重,周貞寶寧信其有,可他與李恪的私交卻不能端到檯面上說,因爲朝臣與內侍不可近!
“這……此乃臣數月前……觀星所得!”
大夥可算是明白了,原來是借刀殺人啊……
李斯與馮去疾對視一眼,瞭然一笑,各自低頭去看奏章,趙高對着周貞寶神秘一笑,也退下去不再言語。
始皇帝飽含深意地看着周貞寶:“貞寶,你愛朕,朕亦愛你,切莫多慮,快把朕的仙丹呈上來。”
“陛下,臣拳拳之心啊!”
“朕知你忠謹,將朕的仙丹呈上來吧。”
始皇帝和顏悅色,周貞寶卻知道,這已經是最後通牒了。
他嘆了口氣,膝行而上,服侍着始皇帝把龍眼大的丹丸咕咚吞下,默不作聲,站到一邊。
始皇帝服了丹,自覺神采奕奕,便敲了敲面前的奏本:“上郡郡守泊來報,直道開工四月,膚施一段,架橋過半,道路一事,成其百里。恪卿仰機關之力,何其神速也。”
李斯停筆拱了拱手:“陛下,郡守泊出身何處,臣與陛下皆心知肚明,其言不可輕信,您不見王將軍至今還是一言不發麼?”
“丞相是覺得,泊卿爲其侄張目,有誇大其詞之嫌?”
“真耶,假耶,陛下只需遣人觀之,自然一覽無遺。”
“丞相之言有理,卻尤且不足。”始皇帝認同點頭,正聲下令,“令!御史中丞去疾爲明,太僕高爲暗,共探直道工程事宜,互不統屬,回報於朕!”
馮去疾和趙高齊齊下堂,拱手深揖:“臣,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