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遲部的族長戾馬請了呂奔和烏鶴敖爲中人帶話,要跟李恪在磴口河畔會獵。
確實是會獵,這個詞李恪反反覆覆問了三遍,決無差錯。
可也正是因爲無差錯,李恪反倒躊躇起來。
原因說來可笑。
在秦時,會獵這個詞應該還沒有出現引申意,就是指單純的打獵社交。
一個遊牧族長要和李恪談正事,選擇這種方式是正當的。因爲談判嘛,大家的心態都差不多,總希望能在自己的舒適區開開心心說人話。
而秦人的功夫就是再俊,論起騎馬打獵來,像旦那樣能把遊牧勇士摁在地上磨擦的人總歸不多,所以會獵,就是戾馬的舒適區。
一邊欺負小動物,一邊威脅李恪這個杭錦草原的愣頭青,這種場景大概能讓尊貴的赫遲部感到滿意。
若是可能,李恪也不介意讓戾馬在談判開始前保持這樣一個好的心態。
然而,李恪的願景卻被沛縣的郵政先鋒夏侯嬰搞壞了。
此君的不知幾世孫曹操喜胡言,一句“與吳侯會獵江東”把這個詞徹底給玩壞了。
李恪心裡有陰影,總覺得會獵不是會獵,戾馬定都許昌。
他滿心嘀咕,若是自己帶着整個朔方部出門,臨了卻看到對面只行來三五騎,這人就丟大了。若是自己只帶三五騎,對面卻開出來整個赫遲部四千控弦,那就不僅僅是丟人的問題,而是要丟命了……
頭疼啊,頭疼!
帥帳中已經端上了酒水珍饈,兩個沒心沒肺,鴛鴦比翼的中人推杯換盞,全然不知自己給李恪出了大大的難題。
李恪恨得咬牙切齒,只覺得陰曹清冷,尚需人前行掌鐙。
他把目光轉向烏鶴敖,陰陰地笑,冷冷地笑。笑着笑着,他突然發現,烏鶴敖和他的烏鶴部完全可以當作朔方部嵌入庫不齊的楔子,只當作謠言源頭來用,似乎是暴殄天物了……
“敖君。”李恪開口喊了一聲,“若是我要你將烏鶴部整個遷來杭錦原,你可願意?”
……
十日轉瞬,九月十四。
今日的杭錦原有大風!
密雲遮天,沙塵如龍,一股股盤旋着肆虐在空曠的荒原,杭錦原上氣溫驟降,能見度更是降到僅見百步。
朔方部中亦是風聲鶴唳。戰車並駕齊列校場,弩戈着甲駐立寨牆,輕兵們各掌弓盾,騎卒們身着騎甲,腰佩劍,鞍掛弩,鐵矢上弦,領巾飛揚。就連輕易不動的大弩也齊齊推上大營射臺,對着草原張露出銳利的爪牙。
營外的工事也在幾日前停了,秦女被遷入中營安置,本打算遷出營外的戰俘們也停留在逼仄的營房,男女相背拴上長長的繩索,在甲士的喝令下以螺旋隊形扎堆蹲下,密集得如同罐頭。
李恪高據在帥帳裡,銅鎖甲,鐵鱗片,玉帶束腰,飛蝗縛臂,武冠?髻,威儀攝心。
他的胸前結着紫色的繁複花結,身後墜純黑錦絨披風,細而長的啓夏掛在腰畔,劍莖斜指,作勢欲出。
在諸軍侯的印象裡,這是他們的校尉第一次如此像個英武的老秦軍人,便是曾見過李恪着甲的田橫與滄海,也是第一次見到這身由李恪設計,徐夫人打造,被冠以【龜甲】祥名的三層牛皮鎖鱗甲。
他們無法從李恪平靜無波的臉上猜出他的心跡。
這甲好重啊……
忘了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曾和徐夫人論過騎兵地位的問題,一時嘴快,就說馬鐙,馬掌,馬鎧,重甲,長兵,騎刀與騎弩相合,完全可以淘汰戰車,使騎兵發揮戰役軸心的關鍵作用,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上不下,不輕不重。
徐夫人對此很感興趣,叫李恪作了簡單的設計,取走,這件事就此沒了下文。
直到近段時間,啓夏出爐,耐熱鋼方面也養出了幾個合格工匠接盤操作,老傢伙大概是閒了下來,就按着李恪的身形親手製了一套出來,連鞍帶馬送到總指城,叫憨夫交來李恪試用,給一點整改意見。
老傢伙大概是忘了……百多斤的戰甲,大宛國的良駒,還有李恪扛着都嫌累的純鐵馬槊,這些東西組合到一塊,說得好像李恪這副小身板真試出好壞一樣……
李恪嫌棄地表示這身裝束就像只萬年老龜成了精,衆墨皆認爲此名吉利,於是重騎裝束定名【玄龜】,那件滅絕人性的重甲也順帶有了專稱,就是【龜甲】。
龜甲交到李恪手上月餘,今天是第一次正式見人,因爲李恪,是要命的。
他重重喘了一口氣:“何時了?”
“水十一刻刻下五,近日中。”陸衍在旁輕聲回答。
“戾馬到了何處?”
“一柱香前,東南五里。”
“也就是說快到了吧?”李恪微微擡起下巴,“他還未與大軍分開麼?”
烏鶴敖一臉鄭重:“不見老幼,精銳齊出!”
“附近可發現別的部落?”
“斥侯遍灑,二十里內,人畜全無。”
直到這時,李恪終於確定戾馬是真來打獵的。他不由撇了撇嘴,輕聲自語:“用四千控弦保駕打獵,看來戾馬的膽子比我也大不到哪去……”
吐完了槽,李恪振作精神:“布掌前營,?主後營,振奮精神,張揚威儀。戾馬盡譴族人爲儀仗,我們也不能失了禮數,當整軍迎之。”
“嗨!”
“壽君,敖君,你二人陪我走一趟會獵,兩曲騎卒皆隨行。”
“嗨!”
眼見衆將士氣昂揚,李恪滿意一笑:“時候差不多了,我們再辛苦一遭,出營見客。”
“嗨!”衆將齊齊一聲大喝,紛紛起身離席,掀帳而出。
史?和季布走在最後,待人走得差不多了,回頭卻望見李恪半點沒有動彈的意思,不由疑惑。
“尊上莫非還有安排?”
李恪黑着一張臉:“穿着百多斤的破甲,沒人扶我,你們以爲我起得來?”
……
騎着雪白的高頭大馬,李恪慢悠悠領衆騎出營,行出百步便徹底淹沒在風沙當中,不見了蹤影。
目送着李恪消失,泰輕聲問季布:“布君,鉅子此番出營,除了滄海,連橫君也不曾帶上。他真的如此篤定?”
季布苦笑着搖了搖頭:“以我守前營,?君守後營,橫君的差事雖未明說,可想來也是讓他穩守中帳,保護夫人安全。鉅子並非篤定,而是防着戾馬假道伐虢(guó)。”
“這麼說,鉅子豈不是自履險地?”泰瞪大了眼睛,“我就不明白了,四千控弦雖說不弱,但朔方部不見得就戰之不過,鉅子何以不戰!”
“何以不戰……鉅子的念想誰能明白,我等能做的也唯有聽命而已。”季布呸兩聲吐掉嘴裡的塵土,“這鬼天氣甚也看不清,士卒們便是再顯威儀,又當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