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柱線香,一聲長諾。
恭諾之後,偌大的帥帳中再無人能私語談笑,除了少數幾位墨者,所有人都深陷在驚喜莫名的情緒當中。
三柱香前,他們驚歎於沙盤的精巧,感慨於墨門工匠手藝之絕倫,如李斯特之類,還想着是否出些金錢,讓墨者爲他制個咸陽的沙盤置於帳中,以此慰藉思鄉之苦。
但現在,添置了無數組件,便得益發精巧的沙盤反倒不能再吸引他們了。
看着沙盤,他們彷彿能看到遼闊的草原機關橫行,雄建巧機拔地而起!
難怪李恪要鐵了心留在荒僻的北境,就連將他視作聖人的雁門都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因爲同樣的規劃放在大秦的任何一郡,莫說五年,便是五十年也休想實現!
一言以蔽之,利!
中原之地,或者說有法之地,舊有的規矩早已編織成網,縱橫之節點便是利益。
利益之重,傳統之便,妄動些許都要權衡利弊,但牽一髮,必動全身。
這個問題在河間郡全不存在。
當年的庫不齊是無法之地,草原上無一座城,無一畝地,所有的一切,名義上屬於大秦,實際上屬於各部。
現在的河間郡,除了軍人,便是戰俘與土著。軍令如山,軍人無言,生殺由主,戰俘無言,那些土著只有牛羊,稍有些話語權的都被李恪趕出郡去,成了中原不會種地的外來爵民,所以土著也無言。
立言而成法,這就是李恪來此的目的麼?
在滿帳敬奉的目光當中,李恪施施然坐回正席,雙眼一閉,換作扶蘇站起來。
他的笑容遠比李恪和煦,說出來的話,聽在非墨的官員耳中,也更有秦廷與遠在咸陽的始皇帝之意的韻味。
“都把眼睛從沙盤中拔出來,河間的建設再佳也是墨家的功績,便是總攬牧區建事的劫君,你問問自己,當真懂得麼?”
誰都沒想到素以溫玉著稱,帶着此等和煦之容的扶蘇嘴裡會蹦出如此辛辣的話語來。
衆人皆羞臊,被點了名的馮劫更是面色漲紅,卻又說不出一字反駁。
幸好,扶蘇仍是扶蘇。
“治亂安民,百業興盛。牧民之要在於治,治爲本,建爲末,政爲本,工爲末,諸君切勿本末倒置,平白費了墨者五年的苦功。”
敦敦之言,直入人心。閉着眼睛的李恪偷偷撇了個嘴,心說,倒是會蠱惑人心。
扶蘇從沙盤邊拈起長杆,在堂中緩緩踱步。
“河間之地,地廣人稀,精牧廢農,與中原之地不同,而從九原、雲中二郡來看,秦律也不擅治理這等的郡縣。故牧民之要在治,治民之要在新,推陳出新,不因循守舊,此河間之要事。”
這句話有言毀法家,惡論秦法的嫌疑,若是由李恪來說,諸法吏首先就要表示反對,這是法家自尊的需要,由不得他們去想自己的本心是否同意。
扶蘇就不同了。
他是大秦的皇子,二蒙的弟子,天生就有秦貴和法士的標籤在身上,同樣的話由他來說,就是就事論事,不必昇華到學派相爭的地步。
所以無人異議。
扶蘇笑着看了李恪一眼:“治民之一,治牧。經此一亂,河間郡如今仍有自由身的牧人怕是連四十所都編不齊整,但夏原仍要按十二縣來分。衍君、平君,詳編民籍,力行分戶,戶滿一所便編一所,編余四所便成新縣。戍所相關各丞、尉、軍侯、校尉,要在牙中備足補吏,足民成所,勿使牽延。”
“唯!”
一言落地,扶蘇又起一言:“治民之二,治農。河間少農,索性暫時也無田可耕。農之由來,暫且來說一在鼓勵士卒落戶遷室,二,郡守已向咸陽求告,實邊萬戶。有鑑於此,?君,優先建成塞上縣並田渠城郭,先安置,再分遷。”
史?無言領受,扶蘇對他點了點頭,繼續說:“我與恪商議,河間農事多用機關,四季人力富餘,所以在依秦律按裡編民之餘,馭民之法卻要改。”
“仿苦酒裡之成法,合耕,衆工,開裡坊,建裡肆,統籌民力,公私共盈。坊肆之事,奔君,由你主持。”
扶蘇說的是生產合作社的秦變產物,參考了苦酒裡的私營和陽周的純公營,用一種工分制和股份制相結合的分配方式實現全民共得和多勞多得。
具體的方案隨着扶蘇分派由親衛交在呂奔手裡,呂奔作揖,躬身接過。
“治民之三,增民。眼下的河間郡,俘多,民少,遷民實邊會遷來萬戶,待直道施工隊入郡,又會帶來數萬徭役。”
“河間郡要大建,人力必不可缺,但隨着大建推進,峻工日增,對人力的需求卻會越來越低。故增民二法,留人、釋俘。”
“留人者,推行獎懲,凡徭役、兵卒中行爲優者,晉爵,授田,減租,吸引其將家眷遷來河間。釋俘者,以現有戰俘之數目,五年內開釋其中八成,男立戶,女婚配,願耕者耕,願牧者牧。總之無論如何,需保民足,此河間興盛之本也!”
這一攬子威逼利誘,坑蒙拐騙的法子由素來端正的扶蘇說出來,聽得衆人白眼直翻。
他們也知道扶蘇說得沒錯,一個地區興盛與否最終還是看人口,人口衆,稅賦就足,商貿就繁,潛力就大,就算遇上敵襲入境,也需要人口才能有強大的動員力。
衆人齊應諾,扶蘇頓了頓,說第四策。
“治民之四,分民。河間要治,就要使夷狄崇夏,夏人多尊。要實現此事,重在分籍。籍分上、中、下三類,說秦言,識秦篆爲上民,稅賦八分,可任少吏,子嗣入學室。說秦言,不識字爲中民,稅滿,不任吏,子不可爲佐史。不能熟用秦言者爲下民,稅增五成,餘者與後父、贅婿一同。”
“民用夏姓,起夏名,無姓名者爲下民。”
“民晉爵、爵晉級有考,抽試夏禮、秦律三題,不知者補試,三次不成者不晉。凡夏子籍晉爵者,轉民籍,爲秦人。”
“各縣普推夏禮及簡禮,冠、昏、喪三禮行夏禮者,縣牙賜羊兩頭,錢千錢。”
“縣治立學室,各城立學堂,年八至十四歲免束脩,戍所立學站,授秦言,秦篆,年八至十四歲不學者,罪其翁媼,訾牛一頭。”
“此事,以衍君、儒君主持,不得有誤。”
陸衍和儒肅立起身:“唯!”
“治民之五,官吏。恪君已經將直道總指的官吏皆要來了,你等建牙,可以他們爲班底,不足之數清算上報,統一請咸陽調撥。各地少吏、有秩之任用則以本地爲主,切記非上民不可任用,不足之數,則以軍中功士退伍補之。”
“以上五條,可有疑議?”
扶蘇用一句問話結束訓話,然後環視一圈,確定衆人皆無意見。
事實上他們也沒法提意見。
郡內官佐中,凡李恪的親信、嫡系都知道扶蘇所說的是李恪的心思,不可能反對,而不是李恪親近的,則估不準扶蘇的發言中有幾分始皇帝和大秦勳貴的用意,也無法強硬反駁。
而且扶蘇所言並沒有過份離經叛道,就算是與大秦慣例差別最大的分民一策也對秦人有足夠的偏幫。
農牧混居的治理畢竟是大秦的新課題,很多事情總要嘗試,纔有完善改正的餘地。
議題通過,李恪睜開眼迎回扶蘇,也預示着會議進入第三階段,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