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下的指揮室一片安靜。
棟樑之內,碩大的,由鋼化玻璃包裹起來的落地舷窗遮擋了山坳內的一切響動,獨留下滿坳肅殺的戰前氣氛,以及那一眼辨識不出數量的英武騎士羣。
夜水十一刻刻下九,雞鳴二刻,拋石陣中殘存的最後八架拋石機連發三次,投射出最後一批羊油,操士們便熟練地拆毀機關,次第登上早已備好的鐵甲廂車。
李恪下令擂鼓。
鼓聲從霸下背甲露臺響起,由慢,至快。隆隆如雷的聲響迴盪在山坳的每個角落,又順着夜風傳遞出去,穿過烈焰,震響了匈奴的軍陣。
所有騎士束甲上馬。
這個將令不僅對山坳內的秦軍甲士有效,對山坳外的匈奴健騎同樣有效。
頭曼滿面酡紅,像個初歷人事的少年般興奮地不能自己。
“聽到鼓聲了麼?”他問韓奇,“國相,聽到秦人的戰鼓了麼?李恪不愧是我的大敵,早早便知道我不會被誆騙過去,他要逃,就只能穿過匈奴健兒們的狼牙和利劍,沒有任何捷徑可走!”
韓奇恭肅:“單于,東西二塬已經取下了,隱秘登山的族人來報,秦人還有數萬精騎,有數百輛鐵甲戰車,連那隻馱樓的巨獸都被驅使起來,不可小覷。”
“李恪當然不可以小覷!若是他沒有這樣的本事,冰塞之戰豈不是隻顯出我們無能?”頭曼哈哈大笑,“不過放心吧,他沒有多少人,那馱樓的巨獸也不是無懈可擊。否則,若是當真來去自如,他何必要死守在這二十餘日,直到守不住了纔想到突圍?”
韓奇敬服道:“單于高見。”
頭曼擡着馬鞭指向火場:“韓奇,火快熄了,你看我們是主動進兵,還是等着李恪殺將出來?”
“騎士作戰需馬力爲繼,他冰塞的大門狹小,騎士只能漸次而出。以我愚見,當進兵兩裡,壓縮他打開陣勢,提起馬力的空間,則秦人兵甲再利,也只能束手就死。”
“有理!”頭曼大笑點頭,“此戰就以你爲前驅,將兵三萬,於冰塞一里處阻敵!”
“韓奇,謝單于信重!”
……
夜水十一刻刻下九,其時五分。
時間是凌晨三點三十分,也就是李恪與縱火隊所約定的雞鳴三刻,大火熄滅,只餘下焦黑的土地和零星的火苗,繼續向天空傳遞嫋嫋的硝煙。
扶蘇看着漏刻不住感嘆:“恪,你墨家如今居然連水火之力都能控制得如此精準,實在是……歎爲觀止!”
李恪咂巴了一下嘴,臉上看不出半點喜意:“科學的根結就是精確,你明明連貞寶的大場面都見過了,怎麼還改不掉大驚小怪的毛病?”
“誒?”
“打了這麼多天戰,二百步內基本所有的可燃物都燃盡了,烈火全靠羊油助燃,羊油又是我們自己拋的,若是連燃燒時間都控住不住,這鉅子伴行未免也太好當了。”
扶蘇吶吶不敢言語:“世人皆奇之事在你眼中連一聲贊都當不上,你這要求,未免也太高了……”
“還不夠高。”李恪搖着頭咀嚼着自己嘴裡的話,“還不夠高。”
扶蘇失笑着搖頭,說:“恪,時辰快到了。”
“是啊……究竟是斬頭而去,還是灰溜溜亡命天涯,就看信能不能抓住機會,把這場裡應外合給打好了。”李恪嘆了口氣,翻手打開了銅管的封口,“引擎啓動,進入怠速。通令全軍,備戰!”
霸下響起了轟鳴!
夜空之下,聲震百里,巨大的霸下支起四足,三丈高的核心艙加上五丈高的碑樓,在銀月星辰的映照當中,宛如通天。
李恪站在舷窗邊,目光冰冷望向東塬。那裡有幾個鬼鬼祟祟的匈奴人的影子,他們驚駭地看着霸下起身,其中一人居然捂着胸口從山崖那面栽倒下去,顯然是被活活地嚇死了。
“這種膽子還跑來做斥候,頭曼真是無人可用了……”他呢喃一聲,走回銅管,緊盯着身前嫋嫋的線香。
霸下一旦啓動,漏刻就變得不再精準,最後一刻的計時只能交給線香來做,香燃盡,平旦至。
香燃盡了。
李恪捏住銅管的扶手高聲下令:“破牆!”
霸下邁開了足肢,它以三足撐地,右前高高擡起,一撞,兩撞!
殘破不堪的木樓在匈奴駭然絕倫的目光當中被砸得粉碎,堵門的大石滾向山壁,綁縛在一起的斷木高高飛起,最遠的甚至落到一里開外,直接砸進了匈奴前軍密集的騎陣。
匈奴的陣營亂了!
韓奇喘着粗氣,揮手支開手下親衛,大吼着安撫騎卒們行將崩潰的情緒,而這時,霸下已經徹底拆空了面前的阻滯,以四足蹬地,高昂頭顱,汽笛轟鳴!
嗷嗚!!!!!!!!!!
柴武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他從鍾禪手中接過兩柄騎刀,一左一右鎖進鞍槽,鋒銳的刀鋒橫展向前。他扣下面甲,輕聲說:“弟,活着,唯有活着,才能繼承玄龜與寒月。”
鍾禪哈哈一笑,一巴掌拍在紅鸞的屁股上:“哥,我可不想繼承玄龜,你活着,與你拌嘴纔是樂事!”
“確是如此。”柴武不再笑了,他高舉起手中馬槊,斜指,向前。
“諸君緊隨!白狼!出陣!”
紅鸞邁開長腿。
紅鸞之後,七百餘白狼重騎次第起速,他們身後是相同數目,身穿精甲,同樣手持着馬槊的侍從,再然後是平戎,是輕騎!
百二十步的寬面,上萬秦軍一擁而出,隨着白狼營的步伐繞開霸下,精鐵的馬掌踏平了凌亂的冰塞遺蹟。
他們的速度越來越快,從快走,到小跑!三百步外,紅鸞提速,白狼提速,騎士們彎腰俯身,手中的馬槊擺平斜下!
一百步後,他們的衝勢便達到了巔峰!
這樣的衝擊方式完全撕碎了韓奇的常識。
白狼營的奔馬不快,至少不像大秦常規的騎卒和匈奴的遊騎那樣快。白狼營的陣型散得極大,三騎組成一個三角,三個三角組成一個更大的三角。
他們的縫隙當中,是直刀,是馬槊,是刀山是槍海,根本沒有留給對手絲毫躲閃與交替的空間!
韓奇像斷氣一樣吸氣,彷彿這口氣永遠也吸不盡,彷彿這口氣永遠也吸不夠!
“衝鋒!衝鋒!把那羣怪物的速度壓下來!不能讓他們衝陣!衝鋒!”
他不斷地大喊,身邊的騎士嚎叫着開始衝鋒,那些騎士越過他,擠成堆,手舉彎弓,引弓射箭!
密集如雨的箭矢落在了白狼們的身上,可銳利的狼牙只在鱗甲上一彈便遠遠劃開,就是射中面甲,射中馬甲也無法刺入,因爲白狼營,渾身上下都是精鐵!
衝陣!
柴武一馬當先撕開箭雨,鋒銳的馬槊自當面之敵胸口刺入,直穿破背!
他馬不停蹄,平舉着屍首繼續衝鋒,接着又扎穿第二個,第三個!
直到馬槊上再也串不下屍首,他鬆開馬槊,抽出寒月,口中舌顫春雷!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