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府】。
精米清點完畢後,李恪和小穗兒便被帶到眼前這座位於閭左的屋宅。
李恪也由此得知,看起來很有實幹家精神的田嗇夫囿與田典餘同姓同宗,一家所出。
這個發現讓李恪大爲緊張。
之前倒是疏忽了,田嗇夫囿正是田典餘的上級,說不定也是他的後臺之一。
這樣一來,他這次算是羊入虎口?
李恪心中思緒萬千,皺着眉,一言不發地跟着衆人邁步進入氾府。
眼前是一座三宅的大院,這說明主人只有簪梟的爵位,論爵位,比田典餘還低了一級。
院落之間相互打通,有條平整土道從大門處直趨向唯一正宅。
土道兩側皆是開墾的田畝,一壟壟一片片,或大或小,有的空置,有的則栽種着不知名的草秧樹苗。
這副景象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那華服男子停下來,指着近處一小片白菜似的蔬菜問道:“嗇夫囿,此爲何物?”
田嗇夫囿站定作揖,朗聲回答:“秉上卿,此物名爲菘,乃是舊齊地盛產的鮮蔬。菘菜鮮美,入冬不枯,更便於伺弄貯藏,是極好的冬日鮮蔬。下吏在書中得見,便叫過往商賈帶了些許試種,一旦琢磨出培育之法,便要教鄉里們種植。”
華服男子點頭讚許,又指向院牆邊一大片枯槁:“此又何物?”
“南方谷產,名爲稻。稻米較麥米軟糯,穀粒飽滿,奈何下吏試種兩年,皆活不到秋熟,只因未能規整出原由,這纔將枯槁留在田中,以備時時觀瞧。”
華服男子興趣大漲,信手一揮道:“此處莫非皆是你試種的苗木瓜果?”
田嗇夫囿如數家珍般回答:“果有越地之桔、楚地藤桃,豆有西域蠶豆,瓜有胡瓜,谷有稻、粱,菜有菘、芥。此各地之瓜果豆蔬,雁門郡皆不曾有。只可惜北地苦寒,水土不服,能得活者少之又少。”
“嗇夫有心了。”華府男子長嘆一聲,第一次躬身作揖。
“下吏不敢!”
眼前這個汜家的田嗇夫,和另一個汜家的田官完全不一樣啊……
李恪如今唯一的活路就是這個華服男子,哪敢讓田嗇夫囿一人專美,只能硬着頭皮插話。
“嗇夫,我聽聞稻禾在生長過程需要大量的水,秧苗幾乎要泡在水中才能長大。以雁門的條件,此物並不適合交給鄉里們種植,您還是早日放棄得好。”
“哦?恪亦知稻?”田嗇夫囿對李恪話裡的敵意猶若不覺,只是好奇問道,“你說稻禾要泡在水中長大,莫非需栽在溪澗當中?”
“不是……”李恪這時不能示弱,只能努力回憶後世電視裡看到的水稻田,比劃着說,“溪澗水勢湍急,秧苗站不住。稻禾應該栽進水田,那種田水位極高,大約……半尺至一尺之間。”
“水田……”田嗇夫囿陷入沉思。
華服男子看得喜不自勝,撫須說道:“二人皆農學俊傑,此事容後再議,我等還是將今日之事先說清楚。”
說完,他當先開步,直趨向正堂大內,衆人亦不敢久留,趕忙垂手跟隨在後。
一入大內,華服男子當仁不讓跪坐到主位。
田嗇夫囿陪在左首,正襟危坐,嘴裡還唸叨着水田的事。
倉佐誠、倉吏冬依次向下,入座後就取出算籌,開始計較四石八斗米能折變成多少粟米。
右席雖空置,李恪和小穗兒卻輪不着坐,只能並肩站在堂下。
小穗兒低着頭繼續抽噎,李恪騰出空來,這纔好奇觀望起華服男子的樣貌。
年三十二三,面如冠玉,相貌堂堂。
他有一張國字方臉,五官很有特色,細長卻不顯得刻薄,李恪猜測是因爲邊角圓潤的原因。他蓄了長髯,飄飄然垂胸而蕩,自然生出一種坦蕩的氣度。
此入衣着也與李恪平日見到的官民不同。
由上至下,頭戴高山冠,身着暗綠深衣,腰間銀色束帶,有墜玉、印綬、儀劍左右分列,張掛在旁,顯得神采奕奕,風雅卓絕。
李恪心裡暗想,這大概就是鼎鼎有名的蒙毅……
華服男子並沒有讓李恪多猜,一伺坐定,便作了自我介紹。
“我名爲毅,官拜大秦郎中令。此次奉陛下之令巡視雁門,至句注裡駐留。”
蒙毅話鋒一停,李恪和小穗兒齊齊躬身,深揖到底:“苦酒戶人黔首恪、黔首穗見過上卿。”
蒙毅輕輕點頭,朗聲問道:“堂下稚童,我且問你,你方纔所訴之事,可真?”
小穗兒啪一下跪倒在地,泣聲回答:“秉上卿,句句是真!”
蒙毅淡淡笑了兩聲,玩味說道:“如此說來,后稷……也是真?”
他顯然是不信的,只是小穗兒如今箭在弦上,早就改不了口。
“是真!”
這讓蒙毅看起來更開心了,五官舒展,面向李恪:“你叫恪?”
李恪站直身子,又一次深揖:“秉上卿,小子名恪。”
“小男子恪,可願爲證?”
李恪的嘴角抽了抽,咬牙迴應:“小穗兒說的基本全是實情。至於后稷顯靈,小子沒看到,不過阿弟爲人實誠,從不說謊,我信他,也願爲證!”
“倒稱得上兄弟情深。”
蒙毅意味深長地讚了一句,終於肯放過二人,把目標轉向田嗇夫囿:“嗇夫囿,雁門郡雹災過境,你治下卻出了個大豐的苦酒裡。身爲田官,你可知曉此事?”
室內陰寒瘮人,可在蒙毅目光之下,田嗇夫囿卻如同身處三伏,汗如漿下。
他顧不得擦汗,話音未落便離席作揖:“秉上卿,此事下吏知曉。”
“可爲真?”
“千真萬確!”
蒙毅又笑了起來,只是笑聲陰沉,與詢問李恪二人時全不一樣。
“我觀你院內菜田時,便當你是個善治躬親的能吏,如今看來果然沒錯。嗇夫,這少吏之位……想來是委屈你的。”
田嗇夫囿撲通跪了。他雙膝頓地,渾身緊合,唯腰桿挺得筆直。
“秉上卿,句注八里田倉瑣事,皆我與倉嗇夫互爲主從。苦酒裡既爲我治下,此事自然與我脫不得干係。然苦酒裡租令未經我手,一應事務皆是田典餘越級而報,直達縣府。我收到租令是在初八夜裡,初九苦酒裡便已頒佈。租令亦是秦律,既已公之於衆,下吏只有聽之任之,不敢擅動。此事……望上卿明鑑!”
“越級?”蒙毅的眉頭皺了起來,“你可知欺瞞何罪?”
“下吏所言,句句爲實,縣令可證!”
“區區田典就敢越級調動租賦,有趣……”
話題正酣,倉佐誠突然插話進來。
“上卿,主君,恪君所納的粟米算出來了!”
田嗇夫囿急急問道:“折變多少!”
“恪君共納米及御米四石八斗,經其應允,皆以米計折變。官價粟一石折對米四鬥八分,則共折粟十石。又有增額三成,故總計一十三石!”
……
核籤畫押,精米入庫,李恪和小穗兒走出閭門,隨着人流連夜回裡。
悶着聲走了半個多時辰,眼見四下再也無人關注,李恪這才咬牙切齒把小穗兒揪了過來。
小穗兒大呼小叫地求饒:“大兄饒命!”
看他嬉皮笑臉的樣子,李恪心裡越發來氣,恨聲問道:“老實交代!家中誰是你的同謀?媼,還是展叔!”
“大兄明鑑,此事嚴姨與展叔都不知情。”
“這麼說是你自作主張?”
“也不算……”小穗兒啜啜喏喏半天,小聲回答,“這事媼是知道的,我在墳前與她說了,便是肩上的傷也是在那兒弄的。火堆不大,媼既然沒有將火吹熄,我便當她是同意了。”
“你媼……”
李恪一時無言。
他幾乎能復刻出那時的畫面。
在一座無碑孤墳前,有個瘦小的孩子用利器破皮剜肉,又強忍着疼痛把燒紅的鐵生生烙在傷口上,看着皮肉慢慢焦黑,血沫成痂……
那該要多大的毅力?
小穗兒本不需要受這種苦的,他只是想爲李恪分擔,給那些米合理的解釋,藏下碾米機,藏下舂米過程中,家裡的種種異相……
“何苦呢?”
“哪裡有苦!”小穗兒笑嘻嘻拍在自己的傷口位置,呲着牙強笑,“用鐮剜肉的時候稍微痛些,不過後來焦了,就沒那麼痛了。”
李恪覺得眼圈發酸,便放開小穗兒,扭過頭重新推車。
“既然你有林姨許可,此事便不算擅作主張。不過……算了,我們回家”
“大兄,我看你欲言又止,難道我計不妙?”
“小小稚童,以後別學人算計人心!”
“噫!你只說我計妙否?”
“閉嘴,看路!都快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