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強當中,劉季確實很低調。
他在沛縣揭杆起兵,自稱沛公,手下多能人猛將,又有韓公子信與張良前來投奔,麾下文武堪稱天團。
然而,他也有他的缺陷,那就是名望。
劉季不是豪俠出身,早先是業務不出衆的秦吏,後來成了業務不出衆的山賊,吳廣起家靠強裹民夫,掠民爲兵,可到了他起兵時,大雍的商會找到他,告訴他若是強迫百姓造反跟隨,他就得舉着糞叉做春秋大夢……
劉季太難了……
想其他反賊,他們不是復辟王族,就是常年犯禁。
有心闖蕩的年輕人信任他們造反的能力,爲了寧有種乎的嚎喊不懼傷死。
而他呢?業務業務不行,名望名望不顯,他只能承諾給不造反的百姓過好日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以情動人,用自己和帳下天團的面子和口才忽悠別人參軍。
陳勝得一城,挾卒萬餘,項梁破一城,聚兵八千,到他這兒……每每從城南演講到城北,身後七八百卒,絕難過千。
全賴帳下文士多智,武人豪猛,劉季依舊保持着不錯的勝率,麾下兵馬越聚越多,亂世初期被視作身份地位象徵的集商總所也在沛縣順利開業。
就在他覺得明天會更好的時候,雍齒投魏,帶走了五千兵馬,也把財稅重地豐邑拱手讓人。
劉季幾乎不能承受這個打擊,一夜病倒,他強拖病體反攻豐邑,不成,於是病得更重,只能灰溜溜歸沛縣休養身體。
商人最是勢利,集商總所沒兩天就搬走了,搬去了泗水郡治相縣。劉季一下從【諸強】跌爲【羣賊】,召兵更難,一愁莫展。
待他病好了,陳勝死了,楚將秦嘉立景駒爲假王,劉季放下身段去留縣投奔,想借些兵馬,再攻豐邑。
可那時的章邯多兇啊……秦軍以主力猛攻南陽,還不忘派副將司馬夷來攻秦嘉。
不得已,劉季只能與秦嘉一同迎敵,敗,再敗,秦嘉抱頭而竄,命劉季引開秦軍。
張良給劉季謀,收攏旗幟,虛設痕跡,司馬夷遂追秦嘉而去。
劉季收攏了沿路敗兵,鼓舞士氣,轉攻碭縣,三日乃破,又收攏碭縣的敗兵和有志青年,一鼓作氣又攻下邑。
攻克下邑後,劉季聽說司馬夷走了,秦嘉很快就恢復元氣,就要來找劉季的麻煩。
他心懼秦嘉兵多,又在張良的諫言下,連夜拋下隨軍,只帶百多騎轉投項梁。
項梁很喜歡白手起家,不折不撓的劉季,予他五千軍,攻下豐邑,雍齒逃趙。
後項籍攻下南郡回師,項梁帶領全部兵將北上援齊,在張良的運作下,劉季已經是項梁的親信愛將。
北上之時,秦嘉帶兵攔住項梁,要項梁奉景駒爲楚王,同時交出劉季,以泄其憤。
項梁一件也不肯答應,就藉口秦嘉有背棄死鬼陳勝之舉,引兵偷襲。
項籍領英布、龍且、武臣、鍾離昧,劉季引周勃、樊噲、夏侯嬰、曹參、奚涓、王陵,各路猛將齊齊殺出,有蕭何、項伯爲之調度,張良、范增謀劃用兵,秦嘉慘敗。
倒黴的秦嘉第一個死,更倒黴的景駒第二個亡,楚漢天團奔襲東阿,爲章邯奉上了人生當中第一場徹徹底底的大敗。
章邯至此退守濮陽,絕水自環。
項梁騰出手來,覺得楚不可一日無君,眼下陳勝死了,景駒也死了,就遵范增之策,立懷王之孫熊心爲楚王,自爲武信君,總理國政。
他引兵圍困濮陽,有意要提攜劉季,就讓他做了項籍部將,共駐城東,直至今日。
這便是劉季的全部信報……
李恪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時至下市。
他走出帳,正趕上學室放課,牧童還家。
在這住了兩個月,他與戍所的牧童們已經相互熟悉。且與拘謹的大人不同,草原的孩子不懂太多上下尊卑,三五成羣經過李恪帳前,還知道與李恪打招呼,李恪也一一笑着還禮。
不同於以農民爲主要人口的農縣,主體人口爲牧民和歸夷的牧縣需要開設兩類初等學室。一類被稱作蒙課,主要對象是對華夏文化理解無礙的夏民小孩,以識字求學爲主;另一類被成爲明課,對象爲歸夷、夷牧以及少量對華夏文化全無接觸的夏民小孩,也就是掃盲班。
從課程內容來說,蒙課比明課教授的內容要深一些,學室當中也少見夷民,但也不是完全沒有。
就譬如與李恪特別談得來的夷牧小孩阿魯軒轅,或者說,胡軒轅。
軒轅是個特殊的夷人小孩,出身於達賚諾爾的一個東胡小部族,其翁是土生土長的東胡人,還是族中族長;其媼則是夏民,用過去式說是夏奴,再往前倒,則是出身漁陽郡某商賈家族的富貴小姐。
軒轅的翁在一次打草谷時擄劫了軒轅的媼,爲其淑麗所迷,愛護備至,名爲夏奴,往素的日子卻與妻室無異。
後來李恪滅亡匈奴,司馬欣引兵駐於喬巴山。
其媼聽聞了李恪的歸夷政策,說服其翁將部族遷入秦地,成爲了雲中郡中一支特殊的歸夷。
這件事在當時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東胡豪言要攻破喬巴山,誅殺叛逆,也確實聚起了控弦三萬強攻喬巴山,只是並沒有翻起多大的浪花。
軒轅一家就這樣成了大秦的子民,並改姓爲胡,以示不忘母族。
相比於其他的夷民,軒轅的翁因爲多少向其媼學了些華夏文明,得以快速融入戍所,還曾被舉薦爲牧典,也就是戍所的田典。
只是其母仍不滿足。爲了給軒轅更好的教育環境,她又一次說服其翁,舉家遷入河間郡。
這次搬家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先是軒轅通過測試,以優異成績考入蒙課,緊接着其媼的親眷遷入,成爲雍國的商賈,軒轅一家與他們相認,脫去夷籍,獲得夏籍。其翁也由此符合了爲吏的條件,經歷率敖過後,衆望所歸成爲與裡典等同的所典。
人的境遇有時就是這般奇怪。
在其媼的諄諄教誨下,軒轅很尊重學問長者,李恪肯定屬於學問長者,所以軒轅每次放課,都要來找李恪扯閒。
今日也不例外。
軒轅見李恪在院子當中透氣,就跑進來問:“夏子,你說我長大了能加入墨家麼?”
李恪有些好奇:“爲何突然想加入墨家?”
“今日先生爲我們誦了一段《明鬼》,我很喜歡,就想加入墨家。”
“聽了《明鬼》便喜歡了?”李恪笑着摸了摸軒轅的腦袋,“想加入墨家,你首先得在學室當中獲得舉薦,去縣裡讀中級學室。你們縣的學室便是墨家先生在教。只要你在縣學依舊錶現優異,就可以被推舉去少年營,少年營畢業便是墨者了。”
小軒轅擰巴着臉:“我的學問是學室中最好的,只是翁是夷人,會不會……”
李恪搖頭解釋:“墨家的夷人雖不多,據我所知也有好幾百人了。這主要是因爲夷人歸復時日尚短,墨家論學論藝,卻不論出身。”
“真的?”
“我是鉅子呢,必不騙你。”
小軒轅吃了顆定心丸,開心地走了。待他走遠,李恪的臉卻黑下來:“師哥……”
憨夫湊過頭,一臉尷尬:“師弟,這……”
“學律有明令,初等學室不得教授百家學識,司學究竟是監管失職,還是有意放縱?”
憨夫紅着臉:“師弟,這……各家都希望能早些拔出可造之才,到中等學室,學童年齡普遍十七八了,多有求官心切,反倒容易荒廢治學。”
“始皇帝下了一道矯枉過正的焚書令,拼着遺臭萬年才把說辨之風迫回到少數士子口中,不亂國政,你們如此做,是打算逼我學始皇帝,再下一道禁學令,廢除初等學室麼?”
憨夫面色大變:“師弟,何至於?”
“百家爭鳴不可丟,百家爭鳴亦不可取。”李恪遺憾地嘆了口氣,“民好清談,則國政不行,這是不變的道理。因爲授初教者,大部分連本家的學論都搞不明白,照本宣科,雖能挖掘出一兩個好苗子,更多的卻是讓一知半解的認識灑進民間,惑亂民智。此非開智之法也。”
“照師弟如此說,莫非我們就該讓黎庶愚昧?”
“師哥莫要小瞧黎庶。識文,斷字,好學者上,好力者輟,他們會憑着生活對國政有自己的理解,不需要庸師把自己都不甚理解的道理偷偷摸摸塞給他們。”李恪瞥了憨夫一眼,轉身回屋,“以顯學爲主,揪些自作聰明的雞出來,移給御使府,至於你們所擔心的……我另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