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或許免不了有些誇張的味道,整個苦酒裡有籍的不過三百多人,再加上各家臣妾和客居的官奴隸,總數也不會超過六百。
李恪跟着嚴氏趕到曬場的時候,這些人正分成涇渭分明的四個方陣,各自集中。
離閭道最近的是普通鄉里和籍在裡中的各家臣妾。他們密密麻麻跪在一處,背對着李恪,垂頭屏息,一聲不吭。
再遠些是六七十個官奴隸,方向也是背對。他們跪在那裡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語氣中充斥着幸災樂禍的味道,卻不懼會有皮鞭落下來。
今日不同以往,他們身邊根本就沒有管束的人。
與背對的人羣相應,正對李恪的也是兩陣,陣中之人束繩綁縛,形容悽慘,神色哀默。
靠右是綁着繩索的臣妾,其中有些還與李恪有過幾面之緣,都是鄭家和田典餘家的侍者隸人。
靠左則是一羣帶枷立板,單衣披髮的罪囚。
他們的總數足有七八十,無論是男是女,李恪認識或不認識,背板所書多都是鄭姓,剩下的李恪也猜得出來,無外乎贅婿、後父、繼子、家婦。
唯獨跪在最前的兩人不在其列,李恪看到他們的背板,上面寫着【罪人姬姓汜氏餘者,苦酒戶人】、【罪人汜姓奉者,苦酒戶人】。
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兩個披散着髮髻,跪在首列的人就是田典餘和田吏奉。
他們身上只有單薄且骯髒的裡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臉上也早沒了往日的風采與跋扈,就連腰都被沉重的木枷壓彎,僂胸佝背宛如遲暮的老人。
沒有哭泣,沒有哀求,整個曬場只有官奴隸陣營有嗡嗡聲在迴盪,如同是天上的陰雲,壓抑在每個人的心頭,久久不散。
李恪趕緊隨着嚴氏在一處空席跪坐,擡起頭,越過長長的人列望向前方。
在罪囚和臣妾的後面,他看到裡典服帶着裡中少吏們陪在曾見過一次的令史充身後。
他們一個個深衣高冠,臉上的表情都是陰沉。而在隊伍的最後,更有十幾個姿態昂揚的獄掾,挺胸疊肚,目視正前。
扶蘇沒來嗎?
李恪一陣錯愕,轉而就清醒過來。
且不說樓煩縣的那些官員是不是和本次事件有所瓜葛,單是沒有證據這一條,扶蘇便不能把他們當做罪人來對待。
這仍是縣裡的事,區區一個荒裡罪案還勞煩不到天使或皇子親自操持。
扶蘇親查是爲了信諾,若是人贓並獲還不願移交給縣裡自裁,那便是對整個樓煩縣的不信任。
想明白這些,李恪又一次低下頭,甚至連眼睛都閉了起來,只靜靜等着宣判的結果。
大約又等了四分之一個時辰,只聽得嘩啦啦一聲響,李恪知道,令史充抖開了書簡。
“宣!”
一聲唱響,衆人齊齊跪伏在地。
“舊樓煩縣屬,苦酒裡田典餘,欺瞞、賊殺,惡行樁樁皆爲謀主。今證據確鑿,其人供認不諱,依律奪爵廢吏,打入郡獄關押,請斬!”
“舊樓煩縣屬,苦酒裡田吏奉,從惡、賊殺,致舊樓煩縣屬,苦酒裡郵人午身死。其人供認不諱,依律奪爵廢吏,打入郡獄關押,請斬!”
……
令史充寒風般的聲音蕩在曬場,由前至後,從左至右將每個帶枷罪人的罪行公佈出來,多爲連坐、共謀,而判罰最重的便是田典餘和田吏奉兩人。
他們被定性爲欺瞞上級,假報大豐,還有謀殺郵人午的罪行,判處請斬,就是一審判處斬首。
秦律中縣府沒有決定死刑的權利,相關裁執需要押到郡治,由郡守決定是否執行,是爲請斬。
除他們之外,襄翁作爲鄭家的掌舵者也被定了死刑,首罪是具有大秦特色的罪名“不仁邑”,也就是依仗家族勢力橫行鄉里。
此外匿農、縱兇、逃罪、通錢種種,包括藏匿人口,協助殺人,指使匿農劫道行兇和行賄官吏,最後的判罰甚至要高於田典餘和田吏奉,是腰斬。
然而他死得早,最終被定了刨屍棄野,不準掩埋下葬。可憐他急急下葬,最終也沒能逃過這劫。
襄翁以下,鄭家十三房的戶主因各自罪刑被判處斬左趾,黥面,城旦。其他人口也被判處黥面、耐不等,男性多爲城旦,女性則罰爲舂婦。
那四家閭右稍稍好些,他們被罰爲鬼薪,看似輕判,可也成了奴隸。
另外,所有罪人的田宅都被充公,家產罰沒,送入縣倉,家中臣妾也被將被送到奴隸市場集中發賣。
一夕之間,苦酒里閭左幾乎成空!
李恪垂着眼瞼聽着,心裡不由爲秦律的嚴苛心悸,臺上哭聲震天,卻連一個喊冤的都聽不到。
漫長的判罰行將結束,李恪突然聽到一個意外的名字。
“樓煩縣屬,苦酒裡裡典服,管制不嚴,至惡行頻發,罪在連坐,念其有功在先,功過沖抵,啐,仍任苦酒裡典!”
裡典服也受了警告處分?
李恪還沒想明白,裡典服嘭一下跪倒在地,滿臉苦澀,也不知是慶幸還是懊惱,最終化作一聲長嘆。
“下吏知罪!”
“一應罪人即刻執行,此令,雁門郡樓煩縣,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
令史充一聲長音,身後的獄掾們起步走出,手提長棍喝令罪人臣妾起身,凡是稍微慢些的便是一棍打下,將其錘倒在地。
兩大陣列就這麼推推搡搡走向閭門,苦酒裡的集會卻仍未結束。
令史充收起竹簡退步身後,跪在地上的裡典服站起來,也從袖裡掏出一份竹簡來。
“令!”
“樓煩縣屬,苦酒裡裡吏妨恪盡職守,課考爲最,除爲田典,拔爵一級爲上造,受田一頃,宅一宅,臣妾一人!”
“樓煩縣屬,苦酒裡裡典服功過相抵,課考爲庸,啐,仍任裡典一職,不獎不罰!”
“樓煩戶人,簪嫋全恭孝勤儉,可爲吏,除爲田吏,遷籍苦酒。”
“苦酒戶人恪聰穎多智,獻烈山鐮、機關獸犼有功於國,拔爵兩級爲上造,受田二頃,宅二宅,臣妾二人!”
“此令,雁門郡樓煩縣,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
這是本次事件的最終獎賞,同時也是苦酒裡的權利更迭。
李恪心如止水,心中盤算不休。
裡典服意外地受了牽累,沒能得到任何個人好處,不過田典的位置還是被他拿了下來,由裡吏妨頂了上去。
同爲裡中主吏,裡典之職屬於村民自治,需要率熬,也就是民選。但田典卻是田倉系的直屬官吏,可以直接委派。
裡吏妨能升作田典,不必說,肯定是裡典一系背後運作的勝利,可田吏的位置卻是空降……
李恪若有所思擡起頭,看向曬場之上深衣高冠,站在新紮的田典妨右側,垂首低眉的新任田吏。
這人五官尖利,眉眼嘴角皆是細長,有短鬚一撮貼合在下巴,看着年歲應該不大。
李恪看着他,總覺得這人看着眼熟,卻又想不起來何時見過……
“上造恪,還不謝賞?”
耳旁有裡典服沒好氣的聲音炸響,李恪心裡一驚,下意識低下頭咚一下叩首頓地,那疼得,眼淚顯些掉下來……
等等!
想起來了!
那天輸米回裡,李恪和小穗兒在巷口敘話,事畢之後,又發現田典餘在巷尾,這個田吏全正是那個站在田典餘對面的人!
說起來,就是那次之後,田典餘一反常態,開始對李恪下死手。
那天他們在聊什麼?
官奴隸籍冊?
該死!田吏全此來……真的只是空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