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的五月已經不亞於中原的酷暑了,不過今日臨塵城外的山林間卻是難得的清風徐徐。
嬴政王翦君臣的密談之地,被趙佗選定在了這片無名山林。趙佗帶人搭了一座茅亭,裡面鋪了幾張蘆蓆,還設兩案山野果品,旁邊點燃一堆艾蒿以驅除蚊蠅,嬴政和王翦二人到達後都覺這裡比狹小悶熱的上將軍幕府清爽了許多。
經過三日的休養,王翦的病情已經有了起色,但嬴政心中卻絲毫未感輕鬆。據隨行的老太醫稟報,王翦體內餘毒雖去,但中毒期間大耗元氣,已經誘發出多種昔日操勞累積的暗疾。原本嬴政是想要在王翦身體恢復過來後立即親自護送他北歸,但太醫卻說以上將軍眼下之虛弱,若是舟車顛簸只怕會立見大險。
嬴政無奈,也只能等與王翦會談之後視情形再做決定了。經過三天以來隨行太醫的悉心照料,王翦的神志已經完全清醒了,不過體魄卻遠非往昔,目前尚且不能正常行走。這段短短的山路,還是六名軍士用竹竿軍榻將他擡上來的。眼看昔日老當益壯的的王翦在短短兩年間變成了搖曳不定的風中燭,嬴政心頭便隱隱作痛。
“君上萬裡馳驅,親赴南海,老臣感愧無以言說!”來到涼亭後,王翦拱手道。
“老將軍,滅楚之後命你坐鎮南國,政之大錯也!”嬴政一邊阻止王翦行禮,一邊後悔道。
“君上何出此言?”王翦蒼白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壯士報國,職責所在,老臣何能外之?戰國百餘年,老秦人流了多少血,天下人流了多少血,老臣能爲天下兵戈止息克盡暮年之期,人生之大幸也!君上若是後悔,倒是輕看老臣了。”
“老將軍有此壯心,政無言以對了。”嬴政無奈道。
寒暄過後,王翦開門見山道:“君上,老臣身臨南海年餘,深感南海融入中國之艱難也!”
“老將軍有話但說,若實在無力,仿效楚國盟約之法未嘗不可。”嬴政噹噹叩着酒案,心頭別有一番滋味:“一路南來,眼見我大秦將士變形失色,嬴政不忍卒睹也!上將軍素來持重衡平,今日只說如何處置?若我軍不堪其力,嬴政當即下令班師北返!”
“不。君上且聽老臣之言。”王翦聞言搖手勉力一笑,喝下了一碗司馬特爲預備的白色汁液,輕輕擦拭了嘴角餘沫,頓時稍見精神,沉穩道:“整個嶺南之地,足足當得兩個老秦國,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實爲我華夏一大瑰寶也!便說老臣方纔飲的白汁,南海叫做椰子,皮堅肉厚,內藏汁水如草原馬奶,甘之如飴,飲之下火消食,腹中卻無飢餓之感。將士們都說,這椰子活生生是南海奶牛!還有案上這黃甘蕉,還有這帶殼的荔枝,還有這紅鮮鮮的無名果,還有這橄欖果;還有諸多北人聞所未聞的大魚、大蝦、巨鯨等海物,更有蒼蒼林海無邊無際,珍稀之木幾無窮盡也!”
說完這一切,王翦緩了一口氣,繼續道:“君上見我軍將士形容大變,威武盡失,其心不忍,老臣心中感佩之至。但是請恕老臣坦言,實則君上不知情也。北人但入南海之地,只要不得熱瘟之類的怪病,瘦則瘦矣,人卻別有一番硬朗。老臣若非誤中魚毒,此前自覺身輕體健,比在中原之地還大見精神。將士們雖然黑了瘦了,但體魄勁健未嘗稍減,打起仗來,輕捷勇猛猶過中原之時!容顏服飾之變,多爲水土氣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實說,我軍將士遠征,除了思鄉之情日見迫切,老臣無以爲計外,其餘艱難不能說沒有,但以秦人苦戰之風,不足道也!”
“噢?老將軍之言,我倒是未嘗想到。”
“君上關切老臣,悲心看事,萬物皆悲矣。”一句話,君臣兩人都笑了。王翦又說了南海之地的諸多好處,末了道:“番禺之南,尚有一座最大海島,人呼爲海南島,其大足抵當年一個吳國。若連此島在內,南海數郡之地遠大於陰山草原。君上當知,當年先祖秦惠王獨具慧眼,接納司馬錯方略一舉並了巴蜀,秦始有一方天府之國,一座天賜糧倉。今君上已是天下君王,華夏共主,當爲華夏謀萬世之利也。即便任艱任險,也要治好南海。爲華夏子孫萬世計,縱隔千山萬水,也不能丟棄南海!此,老臣之願也。”
謀一世還是謀萬世,這個抉擇對嬴政來說根本不需要猶豫。
“政謹受教。”嬴政挺身長跪,肅然拱手。
起身後,嬴政感受到山間的徐徐涼風躊躇道:“老將軍病體未見痊癒,這裡風又大,不妨來日再議了。”王翦聞言搖手道:“今日老臣精神甚好,得將話說完。日後,只怕難有如此機會了!”嬴政當即插言道:“老將軍何出此言,過幾日元氣稍有回覆,我親自護送老將軍北歸!”王翦勉力一笑:“君上,還是先說國事,老臣之事不足道也。”嬴政素知王翦秉性穩健謙和,今日挺着病痛仍然堅執密談,必有未盡之言,於是收斂心神,心無旁鶩地轉入了正題。
“敢問老將軍,若治南海,要害何在?”
“君上問得好。老臣最想說的,正是這件事也!”對於嬴政的一針見血,王翦十分高興。嬴政既然能一針見血,說明嬴政心裡想過如何處理南海問題。
“君上,楚國領南海數百年,始終未能使南海有效融入中國。其治理南海之範式,與周天子遙領諸侯無甚差異。甚至,比管理諸侯還要鬆散。大多部族,其實只有徒具形式的朝貢而已。如此延續數百年,南海之地,如今已經是部族諸侯林立了。若再延續百年,南海諸族必將陷入野蠻紛爭,淪爲胡人匈奴一般的部族爭鬥。其時,南海必將成爲華夏最嚴重最爲持久之內患,不說一治,到時候即便要想恢復到以往的天子諸侯制,也是難上加難也!”
“此間可有什麼隱情?”嬴政追問道。
“南海之民有兩大類:一爲南下之越人,是爲百越;二爲南海原有諸族。越人多聚閩中東海之濱,進入番禺、桂林、象地者不多,且與南海原住部族水火不容,爭鬥甚烈。而南海原住諸族,無文字,無成法,木石漁獵,刀耕火種,尊崇巫師,幾如遠古蠻荒之族。南海在楚國治下時,楚國沿襲大族分封而治的古老傳統,非但不在南海之地設官立治,爲制衡所需,在幾大部族之間設置紛爭,埋下了諸多隱患。凡此等等,皆是南海各族淪入野蠻殺戮之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