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滿布繁星。
靜謐無垠的虛空裡,一顆彗星轉瞬劃過齊國的都城臨淄。
鄒衍獨立於稷下學宮的觀星臺,憑欄仰望,一雙透露着智慧的深邃眼睛異芒閃爍,顯示他內心正體會令人無法捉摸的感觸。
稷下學宮創于田齊桓公田午(注:即齊威王之父,與春秋時的齊桓公不同)當政之年,因它位於臨淄的稷門附近而得名,又稱“稷下之學”。
鄒衍凝視夜空良久,接着油然一聲長嘆,目光逐漸從流星消逝的天際收回。他是那麼的出神,以至於似乎連一個高冠長袍、蓄着山羊鬍的神采奕奕的中年男子走到他的身邊而懵然不覺。
來人走至欄沿立定,目光望着深邃莫測的夜空,沉吟半晌後,道:“不知是否魯某感應過敏,總覺得鄒先生剛纔的嘆息飽含意志闌珊、惋惜無奈之意,今晚區區魯仲連能夠聆聽先生一述心中的秘密,實感榮幸之至。”
鄒衍失笑道:“魯仲連不愧是魯仲連,一語道破老夫此刻的心境,然而你又憑什麼肯定老夫的心事會說出來讓你分擔呢,難道你就不擔心我會令你失望嗎?”
魯仲連搖頭道:“我相信談天衍,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鄒衍,齊國人,博聞強識,“迂大而宏辯”,精通地理而立“大九州”說,披古通今而創“五德終始”說,因他“盡言天事”,故人稱“談天衍”。
當今天下,單以學術的影響而言,惟有荀子一人可以與之相提並論,時稱“雙聖”。
“老夫多年來遍覽天下,從未有一處象稷下學宮般給我強烈的歸屬感,只可惜,齊國自滅‘桀宋’之後,天下形勢大變,又因對宋國大舉用兵而元氣未復,實在是劫數難逃,勢必殃及稷下學宮。適才老夫仰觀星象,見臨淄上空有天棓星掃過,可知其禍亂必將在十日之內而至。”鄒衍滿懷感慨道,“齊魯原爲東夷故地,武王伐紂之後,裂東夷地而分封齊、魯等諸侯國,故比之中原諸侯,齊魯根基頗爲薄弱。然齊國自太公始,明主良臣輩出,以軍事、懷柔等舉措,不斷擴展領土,融合同化東夷族衆,使之成爲我華夏一員,及至齊桓公即位,勵精圖治,兼有經天緯地如管仲者輔佐,終於九合諸侯,一躍成爲五霸之首,再後來,齊國政局雖幾經波折,君主卻都勵精圖治,任用晏子等賢能,以齊國的鐘靈毓秀,到田桓公時,稷下學宮終於應運而生。”
魯仲連接着道:“學宮歷來薈萃了儒道法等各家各派的才華洋溢的學術精英泰斗,百家爭鳴,不治而議論,一開網羅各家、兼容幷蓄、學術自由之先河,實是千古來學術界的一大創舉,又經齊威、宣王二世,國君尊賢禮士,廣攬人才,集思廣益,從諫如流,爲八方來者開第康莊之衢,修起高門大屋,授之上大夫之號,勉其著書立說,待遇之豐厚,天下無出其右者,到宣王末年,稷下學宮終於達到鼎盛顛峰,齊國亦因此列爲‘七雄’之首。”
鄒衍唏噓道:“可嘆盛極必衰,此乃天道,沒有人能夠改變。當今齊王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又未能吸納荀子等人的治國高見,齊國空有鄒忌之閒,而齊王不如威王、宣王的開明納諫,只聽得進奉承阿諛之言,國力衰弱已成必然趨勢,一旦敵國並舉,戰火燃至齊國境內,稷下學宮即從此江河日下,不復往昔盛況矣。”鄒忌是齊威王在位時的齊相,他巧設辭令,勸戒齊威王廣開言路、聽取臣民批評,這才奠定了齊國後來鼎盛的霸主地位。
魯仲連喟然道:“先生的星佔術從未出過錯嗎?眼下齊國新滅‘桀宋’,只消再過一兩年時間的消化,齊國國力將能更上一個臺階。”
鄒衍搖頭道:“你相信嗎?”
魯仲連愕然道:“相信什麼?”
鄒衍道:“你相信秦、趙等國會配合的放過這兩年讓齊國安心修養聲息,恢復兵力嗎?”
魯仲連沉吟片刻,道:“這個我明白的,秦國自衛鞅變法,趙國自武靈王胡服騎射,此二國國力便蒸蒸日上、一日千里,與齊國並稱三大強國,更且當今秦、趙適逢明君當政,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相較而言,齊國有數千稷下先生而不能用,頓然失色不少,如此一個弱齊甚至滅齊的機會,實在百年難逢,不但秦趙二國,恐怕連燕魏也不肯錯過。”接着哀聲一嘆,道:“若齊王用人有孟嘗君的一半,又豈會陷入眼下的內外交困之局。”
孟嘗君田文,於齊宣王晚年繼承其父田嬰的爵位並出任相國,此後數次罷免,數次複用,最後終因爲齊湣王時發生貴族田甲的“劫王”事件,被齊湣王猜忌而出走奔魏。時至今日,田文又憑其驚人的魄力擔任魏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連魏王也要怕他三分。此君雄才大略,野心勃勃,手下門客三千,包括策士、武士、辯士,能人無數,外加招徠各地任俠死士數萬人,其實力之盛,足以編排成軍,與一國的軍隊相抗衡,亦因如此,齊湣王纔對他極爲忌憚,幾欲除之而後快。
孟嘗君早對齊王之位垂涎已久,自奔魏後,便一直與趙將韓徐力主合縱攻齊,希望可以借別國之力來迫使齊湣王禪位。
鄒衍又道:“你相信嗎?”
魯仲連再次愕然。
鄒衍道:“我若說所謂的‘星佔’從來就不能說明什麼,占卜本身也算不得數,你相信嗎?”
魯仲連點頭道:“我從來不信這些虛無荒誕之說,這是很沒有道理的。”
鄒衍雙目射出異芒道:“星象之術也未必盡是荒誕之事,仰觀宇宙,察天體之運行,得其規律,可以定四時,度節氣,制曆法,劃日月、五行、二十八星宿,進而使農耕不違天常,預知凶年而早防等等,如齊國的甘德、魏國的石申皆爲此道中之能者。”
甘德、石申爲戰國中期時人,甘德著有《天文星佔》八卷,石申著有《天文》八卷,此二君精密的記錄了一百二十顆恆星的赤道座標,他們所測定的恆星記錄,亦是世界上最早的恆星表。
魯仲連微露迷茫之色道:“既然如此,卻爲何歷來國君常以星氣之佔來決定是否發動戰爭和預測勝負?”
此話一出,魯仲連即眼前一亮,開始明白過來。
鄒衍注意到魯仲連的表情變化,欣然道:“這個道理老夫致力星象之學數十年,到近日才能全悟,魯先生能僅憑老夫一句話而有所覺,實在令人歎服。略有識見的人總以爲國君此舉荒謬,卻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歸根結底,這也不過是一種手段,令本國國民以爲發動征伐實是蒼天授意,而非是因爲君主一人的虎狼之心,所以征戰必能大勝而歸,從本質上來說,這跟夏鑄九鼎、周稱天子是同一般的道理,就是利用天威,使百姓不敢有怨言而甘心爲他們驅使,甚至還可以穩定軍心,巧取民意,這麼便宜的事,怎會有君主不願意幹呢?”
魯仲連道:“先生這番話若寫入《鄒子》一書,恐怕會不得尚終。”
因爲鄒衍此語等若親手揭穿執政者的把戲,毀去他們一樣極其有力的統治工具。這種事豈是君主所能容忍的?
有趣的是,鄒衍首創的“五德終始”說,力陳朝代更替之事,正是這樣的一種工具。若非如此,他也未必能受到各國君主最爲尊崇的禮待。
鄒衍去樑國,梁惠王親到郊外迎接,執賓主之禮,不敢視爲君臣;再到趙國,平原君趙勝側行撇席,不敢正坐執賓主之禮;及到燕國,燕昭王“擁彗先驅”,尊之爲師,專門爲他築碣石宮,請他列弟子之座而受業講學。如此厚遇,天下人實在無出其右者,以至於有人大嘆,孔子、墨子生不逢時,若有他們與鄒子同列,哪到鄒衍獨領風騷。
鄒衍笑道:“等老夫死後又如何?”
魯仲連斷然道:“那麼執政者必然將之刪除或焚燒,此書極有可能會失傳--我還有一個疑問。”
鄒衍啞然失笑道:“魯仲連絕不好騙,不若由老夫說出你的疑問如何,你是否想問‘既然如此,爲何所謂的天星異象卻常常能夠一語成讖?’就象老夫適才預言的禍亂一樣。”
魯仲連一震道:“現在開始輪到我來爲鄒先生解答這個問題,事實上,所謂的星佔雖屬無稽之談,但卻並非是無的放失的,因爲鄒先生剛纔非是因見到災星而下的斷言,這句預言其實是因先生洞察時世,知微見著,憑藉着本身的智慧預測出未來之事,只不過藉助天象說出來更有說服力罷了,且還不需對別人的追問感到爲難,因爲這是‘天意’,哈!天意!”
鄒衍道:“對!所謂智者能前知三百年,後知三百年,他們可以不用占卜而預知事情的發展,正是這番道理,只不過智者很多時候爲了避免鋒芒太露而招禍,故而常以占卜爲幌子來掩人耳目。”
魯仲連略帶興奮道:“這樣還有一個好處,即萬一事情有變,結果和預測的不同,則可以藉口說,因爲卦象迷離,解卦有所出入所致,只要事後再稍作彌補破綻,便不會有人懷疑卦象的權威性,最多隻會認爲解卦者的功力還未到家。呵!也許演變《易》書的周文王就是這樣的一個曠世智者。只可惜後來很多人邯鄲學步,妄言惑衆,在千百年的以訛傳訛之下,一些占卜之術被傳得神乎其神,無限的誇大,至今百姓對此已深信不疑,長此下去,若爲居心叵測的人利用,其後果堪憂。”
鄒衍笑道:“然而鬼神之事,如果利用得當,給百姓以心靈的寄託,讓他們對殘酷的現實存有希望,卻未曾不是一件好事。一個人只要還有希望,就不會偏走極端,甚至可以挽救他的性命。同樣的,對於一個國家也是如此。”
魯仲連俱震道:“先生是在暗示些什麼!”
鄒衍卻置若罔聞道:“其實世間多有玄奇奧妙的事,冥冥中似有主宰,可是主宰又往往不可信,讓人失望,所以有人就說‘人定可以勝天’,然而人力在天威面前又何其弱小,生老病死,概莫能外。天道無常而有常,大道精深而質樸,一切似乎是兩個極端的矛盾。然而世間萬物又本來就是由一陰一陽,相輔相成,相生相衍,似乎又是兩個矛盾的極端。所以無論天也好,地也好,在不能徹底弄清楚它們的成因、本質、奧秘之前,便總會有奇妙的不能用常理解釋的事情發生,而這些未知的事一旦被傳神,便會使人們充滿恐懼和崇敬。這也正是鬼神之說的緣起,占卜巫術的風行的最重要的原因。當然了,老子的‘道法自然’,陰陽家的‘陰陽五行’,老夫的‘五德終始’,稷下道家的‘精氣爲道’、‘水爲萬物本原’說,也帶有一定的這種性質,區別只在於有些是經過深思熟慮、有稽可考,高明得讓人歎服,有些則是信口開河、胡謅一氣,拙劣得讓人嗤笑。”
魯仲連露出深思之色,道:“那麼先生認爲弄清天地的奧秘到底需要多少年呢?”
鄒衍苦笑道:“這就要看天地到底蘊藏了多少秘密,可是無論古今多少智者,卻從沒有人能給出這個答案,所以魯先生的問題根本是無法預測的,也許要一千年,也許要一萬年,也許永遠也弄不清楚,誰又能說得準呢,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隨着時間的推移,人們所知曉的奧秘便能越來越多,就像甘德、石申那樣,有誰曾想他們竟然能夠精密的記錄恆星的位置?這在星象學上,其實已經是一個很大進步。”
魯仲連嘆道:“我現在終於明白,談天衍爲什麼叫談天衍了。”
鄒衍道:“和魯先生的一番交談,也讓我感到非常的暢快。幾日前,荀子已辭去稷下祭酒的職位,前往楚國,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稷下學宮的歷代主持人都稱爲“祭酒”,以推舉的方式產生,他們學識淵博,才高德韶,無一不是學術界的泰斗。
魯仲連脫口而出道:“他是個智者。”
鄒衍失笑道:“我的意思是這件事給你什麼啓發。”
魯仲連訝道:“先生是想勸我學荀子一般離開齊國避難?可惜我魯仲連生於斯,長於斯,對齊國有着無法割捨的感情,叫我如何忍心在此國家危難之際離去。”
鄒衍道:“老夫也是齊國人,可是我卻決定明日一早即前往燕國,有些事大勢去矣,非人力所能改變。”
魯仲連道:“這根本是不同的,先生胸懷寬廣,心目的天下是‘大九州’,心目中的國家是‘赤縣神州’,齊國對你來說,不過是一隅之地,秦趙攻齊也不過是一個國家的內戰,所以先生你可以毫無心裡負擔的離開,唉!我真的不明白孟嘗君了,難道一個人的野心或者仇恨,能令他如此瘋狂的藉助別國的力量來攻打自己的國家嗎?枉我與他多年至交,還一度把齊國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鄒衍的“大九州”說認爲,中國只是全世界的八十一分之一,中國的地理名稱是“赤縣神州”。在世界的一區中,像中國這樣大的地方共有九個,這就是大九州。這個大九州合稱爲一區,四周有“裨海”環繞,像這樣大的區又有九個,也有“大瀛海”環繞著。所以中國只是全世界的八十一分之一。
鄒衍道:“當今中原紛亂,邦無定交,士無定主,很多人還不是投靠強國,爲強國出力來攻打自己的國家?而孟嘗君與齊王又嫌隙極深,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魯仲連頹然道:“齊國真的沒有希望了嗎?”
鄒衍淡淡道:“除非齊王能迎回孟嘗君,複用孟嘗君爲相,破解敵國合縱攻齊之局,否則根本沒有希望。但以齊王的妄自尊大,你說這可能嗎?”
魯仲連忽的心中一動道:“如果齊國除了個孟嘗君,還有一個管仲又如何呢?”
以鄒衍的鎮定功夫聽到此語,亦不由失聲道:“這怎麼可能!”看了看魯仲連又不象開玩笑的樣子,終於信服道:“若是如此,齊國也許能多存五十年。好了,老夫被你說服了,在我決定去燕國之前,我決定告訴你一件事,也算是爲我的父母之邦稍盡微薄之力吧。其實這件事也正是老夫斷言十日內必起禍亂的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接着壓低聲音在鄒衍耳邊說了一句話。
魯仲連聞言先是一怔,似乎不明所以,接着頓有所悟,腦海“轟”的一聲,臉色大變,再不敢懷疑鄒衍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