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單獨自一人走在長街上,心中有些不安,只要是洞察時世的智者,一眼便能看出,眼下齊國表面上太平無事,實則外強中乾,急流暗涌,戰雲已經逐漸漂移至臨淄的高空。黑雲壓城,狼煙四起,只不過是早晚的事。但這個“早晚”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樂毅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派兒子前來臨淄,當然不是來遊玩嫖妓的,不過按理說,目下燕國與齊國尚未扯破臉皮,且還一副事事附庸齊國、相安無事的臣服樣子,那麼樂閒大可以大搖大擺的在臨淄城出現,單就他那樂家的名聲,便包管沒有人會去招惹他。
可是樂閒卻似乎處處爲營,惟恐事機不密、泄露身份。以煙花閣的情報網,竟然需要兩天時間纔來探出他的名字,且還摸不清他的底牌,這麼看來,連瞎子也知道他們正在執行着某種任務。
是什麼任務呢?
田單苦澀一笑,現在自己的是還忙不過來,其他的事只有見步行步了,他已經命人盯牢樂閒及其手下的舉動,這是他目下唯一能做的事,怕就怕樂閒沒有這麼好相與。
臨淄的百姓還是那麼家敦而富,志高而揚,走在大街上都能看出他們身爲齊國子民的自豪,如果他們知道要不了多久便有大患臨頭,不知會否決定舉家西遷,入關中秦國,還是會拋開一切,與國同在?
田單不及細想,忽然瞥見大街角落裡的一個人,心中駭然,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這怎麼可能!
他在臨淄活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或者說,是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難道說,這會是齊國衰敗的徵兆?
他伸手摸便了身上的衣袋子,卻找不出一個刀幣或一兩金子來,心中不覺有些後悔,剛纔一整袋金子全給了婉娘,現在身上連一個子兒也沒留下。
田單有些歉意的望着角落裡的那個人,舉步走上前去。
這個人蓬頭垢面,衣裳襤褸,身子緊緊的抱作一團蜷在那裡,在他身前,攤着一塊長方的破布。破布上,零星散落着不少的齊國刀幣,另外楚國的郢爰、秦國的半兩圓錢也可見一二。
這個人是個乞丐!“乞丐”這個名詞在田單的心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甚至從來沒有出現過,看着乞丐面黃枯瘦,雙目無神的可憐樣兒,心中一慟,難道將來齊國戰敗後,百姓們也將落成這副光景?對於一個和秦國兩強對峙近百年的山東第一大國來說,這會是怎樣的悲哀!
田單解下沉重而華麗的外衣,蹲下虎軀披在乞丐身上。乞丐則似乎已經麻木,只稍稍擡頭望了田單一眼,便不再理會。
田單一聲長嘆,待要起身,耳旁卻聽見“咚”的一聲,那乞丐身前的破布上已然多出一錠金子來。
田單轉過身來,看見那個施捨金子的人目光正掃視着他,訝道:“貂兄?”竟然是不久前纔在煙花閣看到過的貂勃。
貂勃強擠出笑意,道:“貂某可有資格請田兄吃頓飯?”
田單本有事情需回家解決,眼看天色昏暗,早過了晚餐的正常時間,而事實上,他的晚餐已在王三的鋪子享用過,但他又不好拂了貂勃的盛情,遂提議道:“不如就喝杯酒如何?”
貂勃道:“也好,我早知道田單不會是平庸無能的人,這幾天當然會很忙碌。”
兩人隨便撿了個酒鋪坐下,淺嘗一口後,貂勃道:“田兄果真是深藏不露,若非今日我恰巧在煙花閣聽到你那番話,險些就被你騙過。想來和田兄成婚的便是胥煙花吧。”
田單呷了口酒,淡淡道:“貂兄想說什麼話還請直言。”
貂勃卻自顧自的道:“胥煙花是煙花閣的象徵,她一旦嫁了人,煙花閣就等若沒有了靈魂,因而變成了**裸的金錢與肉體交易的場所,甚至從此灰飛湮滅,只留給人以美好的回憶,而胥煙花超然於男女的地位也會因此被打破。男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當不知道她與別人好的時候,自己沒法得到她也還能接受,可是一經知道,那麼嫉妒心便會熊熊燃燒,至乎做出令人麻煩的事來。而這些麻煩的事,田兄自然只能海涵的照單全收,否則胥煙花也就會看不起你。”
田單苦惱道:“你就是因此而來找麻煩的?”
“我是來找麻煩的,卻不是爲了此事而來。”貂勃低聲道,“因此而來找麻煩的自有其人,我貂勃還不夠分量。”
“分量”二字加了重音,似乎在向田單暗示,有大人物將來找他的麻煩。
田單道:“我不找麻煩,麻煩卻因我而來,而且還是接踵而來,有時候想想,在感到自豪的同時,也總會感到麻煩。只不知貂兄的麻煩又是什麼?”
貂勃道:“我的麻煩就是百姓的麻煩。”
田單微微一怔,道:“貂兄的意思是......”
貂勃道:“我活了三十個春秋,行萬里路,雖名聲不顯於諸侯,卻自問了解天下大勢、民間疾苦,識見比之鄒衍、魯仲連等稷下先生也差不了多少,且也希望能夠兼濟天下,爲百姓謀些微薄之利。可是齊王昏庸暴虐,嫉妒賢良,殘殺諫臣,使得衆叛親離,英雄無用武之地,貂某也曾一度失落,打算就此退隱,獨善其身,然而老天卻偏又讓我遇到了希望。”
田單道:“既然如此,貂兄爲何不走訪秦、燕等國?他們的百姓可也是百姓啊,英雄若想用武,便總會有用武之地。”
貂勃微怒道:“你這是在試探我?看我是否是其他勢力派來的間諜?我貂勃身系齊國,自幼逢母親教以禮儀,怎是賣國求榮之輩!”
田單不置可否,只是悠然的喝着酒,心中卻想:你即便不會是其他國家的人,卻難保不是齊王或者孟嘗君派來試探的人。
“也罷!田兄與我素未蒙面,彼此並不瞭解,而事實上,我來找你,並非是我獨具隻眼,而是我信任胥煙花,試想想,以胥煙花這樣的奇女子,她肯放下身段甘心下嫁的人又會差到哪去?”貂勃忽然奇兵突出道:“如果齊王突然暴斃,田兄認爲可以解決百姓的麻煩嗎?”
以田單的鎮定自若,甫聞此語,亦不禁虎軀劇震,兩眼精芒大盛的盯着貂勃,嘴上卻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貂勃似早料到田單的表情,略帶得色道:“不瞞田兄,齊王的貼身侍從中,有一人與我相交過命,且深得齊王的信賴,若我請他出手,以有心算無心,九成能夠得手。”
田單目光銳利的盯着貂勃,沉聲道:“此人是誰?”
貂勃道:“在我說出他的名字之前,我需要田兄的一個承諾。”
田單開始相信貂勃的誠意,若貂勃毫不猶豫的說出侍從的名字,那麼他便會懷疑貂勃是否是別國或孟嘗君派來的間諜,一個不好,中了他的反間計,不但齊王的這個侍從要枉死,且他的這支宗族也很可能會以造反之罪,被連根拔起,從此滅族,可謂借刀殺人、一石二鳥的絕妙計策。然而若果真是計,卻未免太小看了他田單,現在他幾乎可以猜到貂勃想要的是什麼承諾。這個承諾當然不會是要他緊守秘密如此簡單。
田單道:“若是如此,齊國將會立即陷入危局,禍起蕭牆的後果貂兄不會不清楚吧。”
貂勃望了路邊的行人一眼,低聲道:“所以我需要一個承諾,我需要有田兄出面做秦國的穰侯、趙國的奉陽君。”
田單心叫來了,周赧王八年,秦武王爲了進窺周室,攻取韓國的宜陽,接着親往東周國都洛陽,舉起“龍文赤鼎”。秦武王天生神力,他舉起周鼎的用意顯而易見,在於“挾天子以令天下”,諷刺的是,秦武王卻因舉鼎而雙目出血,折斷脛骨而死。
因秦武王暴斃,他又尚無子嗣,秦國遂發生了長達三年之久的爭奪王位的內亂,最終由宣太后和她的異父長弟魏冉擁立被趙燕二國護送回來的公子稷登位,號秦昭王,也就是當今秦王。當時魏冉爲將軍,手擁兵權,以驚人的手段,將惠王后、武王后等人擁立的公子壯殺死,並將武王后驅逐到魏,其他如惠王后以及一些擁立公子壯的大臣,則全都慘被誅殺,即所謂“唯魏冉力能立昭王”。
宣太后出身楚國貴族,公子稷是她的兒子。
此後魏冉五次出任相國,由他和宣太后二人操控秦國大權,魏冉亦因功而封於穰,世稱穰侯,至今仍在相位。魏冉本身不但知曉兵法,且還知人善任,起用名將白起等人,守疆擴土,政績斐然,天下人無不震恐。
無獨有偶,周赧王十六年,趙國繼而也發生了手足相殘的一幕。趙武靈王自胡服騎射後,於西北方大破樓煩、林胡兩支遊牧民族,又聽從樂毅的計策合楚、魏二國伐齊存燕,另一面又連年進攻曾經一度被魏滅國的中山國,他爲了鞏固戰果,專心致志于軍事,於是就把王位傳給年僅十歲的少子王子何,即當今的趙惠文王,同時任肥義爲相國輔政,自己則稱“主父”。
肥義是當年少數的支持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進行軍政改革的人物之一,甚得趙武靈王的器重。
後來趙武靈王的長子公子章不服其弟爲王,於是在周赧王二十年,趁主父、惠文王出遊沙丘的機會,殺死肥義,發動叛亂。所幸肥義的摯友李兌攜惠文王的另一兄長公子成率兵從國都趕來,迅速將亂軍鎮伏,殺公子章,纔不致趙國衍生大亂。
當時公子章失敗後,曾逃入主父所居住的沙丘宮,李兌和公子成於是派兵緊緊圍住沙丘宮,到公子章身死還持續圍了一百多天,可憐英明一世的主父卻由此活活餓死,爲天下笑。
這當然是李兌和公子成欺趙王年幼,爲了專權國政而趁勢爲之。
經此一役,主父、肥義俱死,趙惠文王只好依靠公子成和李兌輔國,封公子成爲相,號安平君,封李兌爲司寇,號奉陽君,後來則改由李兌爲相。樂毅則在內亂之際出趙奔魏,旋又奔赴燕國,今爲燕相。
幸好奉陽君李兌雖爲人頗好私利,卻也很有經邦治國之能,因此趙國的國力在內亂中受到影響不大,反而在主父死後三年攻滅了號稱“千乘之國”的中山國,形成了趙、齊、秦三強鼎立而爭奪宋國的局勢。
念及此處,田單卻心中一嘆,今齊國雖新滅宋國,卻使三強之間再無緩衝,更使得秦、趙兩國垂涎、震恐,矛頭直指齊國,更糟糕的是齊王爲了覆滅宋國,三次舉兵攻宋,增收賦稅,強徵兵役,國力也受到了很大的消耗,若是隻要應付秦、趙其中一國的遠來之師,或許還勉強可以應付,但是以魏冉、李兌之流,不來則已,來則必不肯空手而回。是否只要吐出宋國的土地就可以滿足秦、趙二國的胃口呢?
這就要看齊國到底還有多少可用之兵將了。
“田兄?田兄?”看到田單因他的話陷入沉思,貂勃等了好久終於出聲。
田單回過神來,看着貂勃期待的眼神,道:“你認爲我田單我這個能力嗎?穰侯,奉陽君,哪一個是易與之輩!更重要的是,這是需要用實力來說話的,你認爲以我這一介市掾,有這個實力嗎?”
貂勃感覺好笑,道:“單就胥煙花的一個煙花閣便使人不敢小覷,何況田兄這支宗族蟄伏、隱忍多年,暗中培植的勢利恐怕也不少吧。”
田單很想說“煙花閣不是我能動用的”,但這在貂勃這樣的智者眼中,當然看出不過是推脫之詞,只能徒使貂勃看輕。老實說,貂勃的提議確實讓他意動,可是他卻是有苦自家知,先不說他能否盡信貂勃,就算信了,刺殺也成功了,田氏的其他的貴族也不會容忍讓他插手。這些個貴族老爺們,貂勃不清楚,他卻最清楚他們,這些人平日高高在上,安勞享逸,只知收刮民財,掏空國庫,可是一張嘴卻練得十分厲害。他們根本看不起他這樣的落魄家族,更別說是其他百姓。而若齊王一死,他們只會圖謀着怎樣撈取眼前更大的利益,他若要強行插手,就等若犯了禁條,同他們爭奪利益,屆時只要這些人在新王面前說兩句好話,包管他還未見到敵軍來犯就被論罪處死,這就叫自尋死路。因爲他還知道,現今的齊太子一副什麼德行。
田單苦笑道:“貂兄有把握成功嗎?清楚齊王死後將會出現什麼局面嗎?”
貂勃道:“田兄退縮了?”
田單誠懇道:“根本和膽量沒有關係,我只想讓貂兄知道,這也許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齊國南臨強楚,西接趙魏,北有燕國,可謂強敵環伺。不比秦國,只需據守函谷關、武關,便可阻去山東六國聯軍,故秦雖有三年內亂,卻不見諸侯敢輕易加兵於秦。可是齊國不同,一旦爆發內亂,只消十天半月,敵軍便會趁亂兵臨城下,且齊王自矜,每與鄰邦交惡,到時候恐怕便會內外交困,陷入絕境。”
貂勃道:“然則坐以待斃乎!以齊王的暴虐,若任他在位,齊國早晚會亡。”
田單道:“等!我們只有等!且能多積蓄一分力量就多積蓄一分,勸勸你那位朋友吧,暫時先不要輕舉妄動,如果齊王真的不知悔改,再動手不遲。”
貂勃激動的喊叫道:“遲了!”這兩個字頓時引來路人的側目,也讓貂勃感到自己略微失態。
貂勃沉着臉續道:“你當真不肯放手一博!”
田單忽然心中一動道:“貂兄不妨去找孟嘗君,他或會是比田單更好的人選。”
貂勃搖頭苦笑道:“孟嘗君是個有野心的人,與田兄發自內心的愛民不同,他的禮賢下士都是爲自己的目的服務的,這樣的人一旦稱王,很可能會變成商紂,而我則成了助紂爲虐。可恨貂某人微言輕,空有拳拳赤子之心,卻奈何時運不濟,罷了,貂某就此別過,希望田兄不會變成另一個孟嘗君,好自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