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一案提上去趙裘是勢在必得, 楚毓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溫弦也懶得再去反駁什麼,畢竟事不關己。
下朝之後, 他躲開了一行大臣, 那些臣子會變着法兒的邀請他做客, 日復一日從未改變, 平日裡也許還有心思去敷衍, 但今天總是心神不寧的厲害。
——從趙裘提出派人突襲赫赫族開始就這樣了。
他在皇宮裡有一茬沒一茬的閒逛着,心裡思緒萬千。
雖然楚毓器重他,朝中官員敬畏他, 趙家也沒有找他的麻煩,冷夜潯以及在宮外的那些朋友也並未斷了聯繫, 但這個丞相當的似乎並沒有起初想的那般順利安樂,
他皺了皺眉頭, 究竟是哪裡做錯了呢?
當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人已逛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一座古舊的閣樓矗立在面前,它外表的色澤已然黯淡的厲害,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比起其他宮殿的宏偉飛檐,高層疊起, 這座樓閣顯得瘦小, 匾額上工工整整的寫了三個大字“照汗青”。
溫弦猶豫了一會兒, 信步走上了臺階, 他伸手叩了叩並未鎖上的門, 過了片刻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雙眼睛在門另一頭浮現了出來。
溫弦好整以暇的和他對望, 隔了一層薄薄的紗窗,雙方都顯得模糊。然後聽到門那頭傳來“嘩啦啦”鎖鏈的聲音,那少年急匆匆的跑了進去,一邊跑一邊喊:“師父師父,我把他關在外面了!”
“幹得好。”老頭蒼勁的聲音衝出來,像一棵百年老鬆,直指天際,說不出健氣。
“那接下來怎麼辦?”那少年有些慌慌張張的問。
“該幹嘛幹嘛去。”老頭說。
“可是這樣真的可以麼!”少年繼續叨叨:“他可是丞相!皇上面前的紅人!他回頭怪罪咱們怎麼辦?”
“紅人?紙人來了也一樣!”老頭含含糊糊的罵道:“自古奸佞多出於此,老朽看的還少麼!怪罪,我看他有幾個膽子敢怪罪我!”
溫弦哭笑不得,他斜身倚靠在痕跡斑駁的門上,用指節叩了叩門板:“老丈,敢問晚輩哪裡得罪了你啊?”
裡頭頓時安靜了一瞬間,老頭兒不住的冷笑起來:“少套近乎,識相的就趕快給我滾遠點,別人看不穿你的嘴臉你以爲老朽也看不穿麼?”
“自然是了,晚輩不敢再老丈您面前造次。”溫弦會意,微微笑道:“嶽大人你閱史無數,心如明鏡。”
“我師父最討厭人拍馬屁了!”那少年戰戰兢兢的提醒。
“我這是說實話,算不上馬屁。”溫弦撩了袍子坐在臺階上,用手遮住額頭看天:“太陽不錯,坐在這兒曬曬太陽,聽聽嶽大人說話也是收益匪淺的。”
“你快滾!”嶽傾靖大怒。
“嶽大人不讓我進,我便不走。”溫弦道:“到時候若是耽誤了大事,老丈
“你!“嶽傾靖氣結,身旁的少年拽了拽他衣角低聲說:”師父,你就放他先進來吧……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溫弦挑眉微笑,然後感覺到身後的門緩緩打開。
一股陳舊的墨香夾雜着宣紙獨有的芬芳飄了出來,溫弦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覺得心裡的浮躁都漸漸的平息了下去。
“要幹什麼快乾,幹完趕緊走人。”嶽傾靖說。
溫弦點點頭無聲而笑,負手信步走了進去。
或許是常年不見日光的緣故,閣子裡分外陰涼,過道兩旁整整齊齊的擺放着古樸的銅架,架子上堆滿了書籍。
每一本書籍裡都彷彿藏着一個靈魂,用渾厚的眼光沉默的注視着驀然闖入的後人。
溫弦在其中穿梭了一會兒,透過狹窄的縫隙打量那一對史官師徒。
嶽傾靖雖然年過花甲,但是精神矍鑠,一張臉有如刀刻的一般,五官犀利肅穆,目光敏銳,在歲月中沉澱了滄桑感;他身旁那個少年白皙文弱,但一雙眼睛卻是靈動澄澈,帶着對世間一切的好奇。
他轉身,信手從架子上抽了一本冊子下來,信手翻閱。
“啪”嶽傾靖劈手奪過,動作粗魯,他惡聲惡氣的吼道:“放開你的髒手。”
溫弦愣了愣有些無辜,他看着嶽傾靖將那本冊子小心翼翼的放回架子裡,不由得摸着下巴問道:“慕雅公主是怎麼死的,這樣匆匆的一筆帶過,總覺得有隱情在裡面。”
“活着的人都不會知道太多。”嶽傾靖冷笑一聲道:“溫大人,收起你的好奇心吧。”
“爲什麼你會對我充滿了敵意?”溫弦饒有興趣的靠在架子上問:“我自認爲上任以來沒做過什麼愧對君王和百姓的事,就算我沒有前一任丞相來的智慧,也不至於這麼惹老丈你的討厭吧?”
“你是怎麼當上這個丞相的,不用老朽多說。”嶽傾靖冷冷道:“老頭子我知道官場裡手段多的很,但是騙人感情的法子最令人不齒。”
“騙人感情?”溫弦愣了愣反問:“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裝什麼傻呢。”嶽傾靖哼了一聲,轉身去整理架子上的史冊:“葉長歌是多聰明的人啊,如果不是對你放鬆了警惕,你以爲他能那麼容易就被你整倒?你不過也就是趙裘手上的一顆棋子,現在得了些好處便真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
“我跟他不過也就是萍水相逢……他那樣的人是不會真的把我當朋友的……”
“萍水相逢?”嶽傾靖嗤笑一聲轉身鄙薄道:“誰會因爲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跑去太醫院找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交情的太醫。周統是太醫院裡資格最老的人,他甚至來問我和周統是否有交情……堂堂丞相,低聲下氣的來和我一個快進棺材的人說話,我都覺得好笑。”嶽傾靖說:“可惜周統那個老不死活了這麼久都看不穿一個‘錢’字,跟趙家那羣人串通一氣。”
溫弦忽的一愣,他想起來了一些事情。那幾天他沒來由的犯了咳嗽病,咳得十分厲害,葉長歌的反應很大,後來找來了幾種藥還沒來得及煎他又莫名其妙的好了,葉長歌倒也沒說什麼。可是那些藥是她問周統求來的麼……
後來十二王爺病故,趙裘指控是葉長歌在十二王爺的藥裡下毒謀害,周統現身作證,說葉長歌屢次三番來找他,讓他在藥裡動手腳,結果還在丞相府裡搜到了證物藥品。
他猛地撐住了額頭,那一場沒有任何來由的咳嗽病似乎也有了合適的解釋……
“人啊,都是這樣,做了虧心事,都會找藉口,萍水相逢,你把人家當萍水相逢,人家未必也這般待你。”嶽傾靖說:“葉長歌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老頭子我啊,這回又有的寫了。”
“這些,你都會寫上去麼?”溫弦問:“任何人,任何事。“
“沒錯,我可不是一個報喜不報憂的人。”嶽傾靖說:“作爲一個史官,我不喜歡遮遮掩掩,有什麼就說什麼,所以我很不喜歡你。”
“你什麼都知道,爲什麼不說出來?”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選擇。”嶽傾靖說:“做完了選擇就要自己承受代價,作爲史官我只會記下來,並不會去幹涉。”
溫弦沉默了下去,他不聲不響的走出了“照汗青”,在門口的臺階下,他停下了腳步,驀地握緊了拳頭。
閣子裡,那少年脆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師父,你爲什麼要跟他說這些?”
“夏朝二十年來都沒有過丞相,在當今聖上之前,文臣最高一直是項少陵項太傅,他一直不肯當丞相是因爲不想與趙家正面交鋒,只想保全妻兒。如今好容易出了一個葉長歌,如今又飛快的換了第二個,老頭子我難免有些觸動。”嶽傾靖悠悠的說:“他不擇手段的博得了這個位置,我不信他能超越葉長歌,更不想讓他就這樣一勞永逸下去。”
“可是,他真的會內疚麼?”
“誰知道呢。”老頭子很灑脫:“我就放肆這麼一回,以後我什麼也不說了。”
溫弦怔怔的看着地面,他腦海裡一遍遍的反覆着那天趙裘同他說的話。
“我知道你的過去。”趙裘說:“你原本該是站在葉長歌的位置上的,是他搶走了你的東西。”
他還搬出了好些證據來說服自己,繪出了一個龐大而完整的故事,讓自己以爲只要站在這個位置上就可以想起來以前所有的事。
可是在葉長歌之前,根本就沒有丞相。
趙裘所說的,都是虛無。
他忽然覺得好笑,他終於明白爲什麼這一年來即便是身處高位卻仍然覺得陌生和不知所措,這一切的設定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