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思思低着頭,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他根本也不是我的什麼人,我只不過是跟他到這裡來玩的,誰知道他……他……"秦歌忽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這是什麼話,天下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他大步走到楊凡面前,瞪眼道:"你憑什麼要把這位小姑娘賣給別人?"楊凡嘆道:"因爲我是個賭鬼,而且輸急了。"這理由簡直該打屁股叄百板。
誰知秦歌卻好像很同情的樣子,道:"這倒也難怪你。你想要多少銀子翻本?"楊凡忽然笑了笑,道:"既然秦大俠已出頭,我一兩銀子也不要了。"他站起來,拍了拍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田思思看他就這樣走了,心裡反而有點難受起來。
"無論如何,這大頭鬼並不能算是個壞人,我以後一定要找個機會報答報答他纔是。"她忽然又想起了田心。
"他既然沒老婆,田心又蠻喜歡他的,我爲什麼不索性真的將田心許配給他呢?"只可惜這時田心也不見了。
田心是什麼時候走的,往哪裡走的?田思思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在剛纔那一瞬間,她眼裡好像已只有楊凡一個人,心裡也只有楊凡,這是怎麼回事呢?
田大小姐自己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承認。
她輕輕嘆了口氣,回過頭,才發現秦歌還站在她旁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吃了那麼多苦,費了那麼多事,好容易才總算認得了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剛纔她居然連他都忘了。
這大人物在她心裡的地位難道還沒那豬八戒重要?
秦歌還在盯着她,彷彿在等着她說話,一雙眼睛當然很明亮,很有懾人之力,只不過還有幾根紅絲而已。
"像他這樣多采多姿的人,當然不大有時間睡覺的。"田思思終於嫣然一笑,道:"多謝秦大俠救了我,否則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秦歌道:"你認得我?"
田思思瞟着他脖子上的紅絲巾抿嘴笑道:"江湖中的人誰不認得秦大俠呢?"秦歌道:"你知道我一定會救你?"
田思思道:"秦大俠見義勇爲,也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秦歌緩緩的道:"就因爲你知道我一定會救你,所以纔要剛纔那個人把你賣給趙大麻子,是不是?"田思思怔住了。
她再也想不到秦歌居然能看破她的心事,更想不到他會當面說出來。
"你……你怎麼會知道的?"
這句話一間出來,她就已後悔了。因爲這句話已等於告訴秦歌,她剛纔做的那些事完全是在演戲。
秦歌大笑,道:"我怎麼會不知道?你以爲這法子很妙,對我說來卻一點也不稀奇了;因爲至少有七八個女孩子在我面前用過同樣的法子。"田思思的臉已紅到耳根,真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藏進去。
秦歌忽又道:"但你卻有一點跟那些女孩子不同的地方!"田思思咬着嘴脣,鼓足勇氣,問道:"哪……哪一點?"秦歌微笑着,道:"你比那些女孩子長得漂亮些,笑起來也比她們甜些。笑得甜的女人,將來的運氣都不會太壞,所以……"他忽然拉起田思思,道:"走,陪我去賭兩手,看你能不能帶點好運氣給我。"所以田大小姐真的認得秦歌了,而且至少已對這個人有了一點了解。
她已發覺秦歌是個敢說敢做的人,他若要拉你的手時,無論有多少雙眼睛在瞧着,他都照樣要拉。
他若要說一句話的時候,無論有多少雙耳朵在聽着,他也都照說不誤;至於這句話是不是會讓別人臉紅,他更完全不管不顧。
"假如是那大頭鬼,也許就不會當着這麼多人面前,把我的秘密揭穿了,他至少會替我留點面子。"田大小姐本已下了決心,以後絕不再想那大頭鬼了,但也不知爲了什麼,她無論看到什麼人,都忍不住要拿這人跟他比一比。
"無論如何,秦歌至少比他坦白得多。"
田大小姐終於爲自己下了個結論。
但這結論是否正確呢?
這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絕不會承認的。
等到田大小姐肯承認自己錯誤時,太陽一定已經在西邊出了。
二
親密的朋友不一定是好朋友。
譬如說:"酒"和"賭",這一對朋友就很親密,親密得很少有人能把他們分開,但這對朋友實在糟透了。
所以賭鬼通常也是酒鬼。
有的人一喝了酒,就想賭;有的人一開始賭,就想喝酒。
結果呢?
結果是:"越輸越喝,越喝越輸,不醉不休,輸光爲止。"所以賭場裡一定有酒,而且通常是免費的酒,隨便你愛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可以儘量的喝,那意思就是你也可以儘量輸。
秦歌正在儘量的喝酒。
你若還不肯承認他是個豪氣如雲的人,看到他喝酒時也不能不承認了。
他喝起酒來就好像跟酒是天生的冤家對頭似的,只要一看見杯子裡有酒,就非把它一口灌到肚子裡去不可,既不問酒有多少,更不問杯子大小。
"男人就要這樣子喝酒,這纔是英雄本色。"
但田心若在這裡,一定就會說:
"這也並不能證明他是個英雄,只不過證明了他是個酒鬼而已。"從那個噘嘴裡說出來的話,好話實在太少。
"這死丫頭到哪裡去了呢?難道會跟着那大頭鬼跑了?"田思思咬着嘴脣,決定連她都不再想,決心全神貫注在秦歌身上。
然後她立刻就發現秦歌已輸光。
輸光了的人樣子通常都不大好看,秦歌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那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的金大鬍子,不知何時又出現了,正站在他身旁。臉上帶着同情之色,道:"秦大俠今天手風好像不太順,輸得可真不少。"秦歌大笑,道:"我賠錢本來就準備輸的,只要賭得痛快,輸個萬兒八千又何妨?"金大鬍子一挑大拇指,大聲道:"好!這纔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不但賭得漂亮,輸也輸得漂亮。"他揮了揮手,又道:"再去拿五萬兩銀子來,讓秦大俠翻本。"秦歌大笑道:"我早知道你也是個漂亮人,用不着等我開口的。"金大鬍子臉上忽然露出了爲難之色,沉吟着道:"只不過我們這裡的規矩,秦大俠想必也知道的。"秦歌道:"你要抵押?"
金大鬍子笑道:"朋友是朋友,規矩是規矩,秦大俠豪氣如雲,當然絕不會要朋友爲難的。"秦歌又大笑,道:"你用不着拿活來繞我,你就算把成堆的元寶堆在我面前,我姓秦的也不會平白拿你一錠。"他拍了拍胸膛,又道:"你看我全身上下有什麼值五萬兩銀子的,只管開口就是!"金大鬍子展顏道:"真的?"
秦歌沉下了臉,道:"什麼真的假的?只要你能開口,我就能讓你如願!"金大鬍子目光閃動,忽然壓低聲音道:"秦大俠可曾看見那邊角落理的叄個人?"他用不着指明,別人也知道他說的誰。
因爲這叄個人的確很特別。
這叄個人一個是道士,一個是和尚,還有一個是窮秀才。
賭場裡本就是叄教九流什麼人都有的,有的和尚道士到這裡來,也不算稀奇。
稀奇的是,這叄個人並不是來賭的,根本就沒有下注。
和尚手裡拿着一串佛珠,嘴裡唸唸有詞,像是念經。
道士閉着眼,雙手合十,居然在那裡打坐。
窮秀才左手端着杯酒,右手捧着本書,正看得搖頭晃腦,津津有味。
和尚唸經,道士打坐,秀才看書,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到賭場裡來做這種事,那就不但稀奇,而且簡直稀奇得離了譜。
叄個人一人佔據了一張賭桌,別的人就算想賭也沒法子坐下去。
連田思思都已看出這叄個人是成心來找麻煩的。
她覺得這叄人用的法子不但特別,而且有趣。
秦歌皺了皺眉,問道:"你是不是要我把他們趕出去?"金大鬍子道:"正有此意。"
秦歌道:"你自己爲什麼不過去動手?"
金大鬍子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爲他們並沒有破壞這裡的規矩。"他苦笑接道:"這裡並沒有規定每個人一進來就非下注不可,你能說不準秀才看書、道士打坐、和尚唸經嗎?"田思思幾乎忍不住笑了出來。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他們是在成心找麻煩,卻又偏偏不能說他們做錯了事。
秦歌道:"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金大鬍子道:"好幾天以前就來了,但有時來,有時走,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出現。"秦歌道:"你爲何要放他們進來了?"
金大鬍子又嘆了口氣,道:"問題就在這裡,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進來的。"秦歌的眼睛亮了起來,沉聲道:"如此說來,這叄人倒有幾下子。"金大鬍子道:"看來的確有點扎手,所以秦大俠若不願惹這麻煩,在下也不勉強。"秦歌冷笑道:"我天生就是喜歡惹麻煩的人。"金大鬍子展顏笑道:"所以,這五萬兩銀子已在等着秦大俠回來翻本。"秦歌大笑,將面前所有的酒全都一飲而盡,大步走了過去。
秦歌做事的確很乾脆,說做就做,絕不拖泥帶水。
但爲了五萬兩銀子,就替賭場做保鏢,豈非有失大俠身分?
田思思一直在旁看着,心裡也難免覺得有點兒失望。
"但大俠應該做什麼呢?"
"見義勇爲、扶弱鋤強.主持正義、排難解紛……這些事非但連一文錢都賺不到,有時,還要貼上幾文。""大俠一樣也是人,一樣要吃飯、要花錢,花得比別人還要多些,若是隻做貼錢的事,豈非一個個都要活活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