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從雪夜慼慼到春花爛漫, 似乎只是一瞬的光景,洛鈺卻覺得,這一瞬好像要把她整個前半生倒注過來。
太長了……這冬夜太長……這寒冷太徹……
不過, 再寒冷的夜, 總是會有一星半點的火花透亮出來, 不是嗎?
洛鈺偏頭去看案邊研墨的瑩白麪孔。
他一向好看, 她是知道的, 但她卻沒想到,如今再投眼望去,這樣漂亮的眉眼卻處處張揚着暖意, 可以光明正大的撫慰她不安的心,也可以光明正大的挑逗她藏在暗處的心悸。
他們就像關在一處的貓, 帶着目的性的試探彼此, 只是, 她清楚的發現,她的目的性有些變質了。
這隻貓, 快要反客爲主了……
付正曄的手腕從袖口中探出,將研好的墨推到她面前,洛鈺放下手裡的文書,挑了一支筆鋒最爲尖銳的。
她鋪上宣紙,筆尖沾墨, 筆酣墨飽。
“不錯, ”付正曄鮮少誇讚。
洛鈺明瞭, 解釋道:“我的字最開始是爹握着我的手一筆一畫帶着練。如今想來, 爹的遺物我沒得多少, 反倒這筆鋒走勢,也算是爹最後送給我的東西了。”
付正曄沒有說什麼話迴應, 單手握住她執筆的手,引導着她朝另一個方向,另一種筆勢寫去,直到“洛鈺”兩個字暈染上宣紙,他才罷手。
字形婉轉細淡,娟秀雅姿。
洛鈺皺眉,“爲什麼?”
她已然開口說了自己筆鋒走勢的可貴之處,他卻還要去糾正。
付正曄將宣紙從案上撤去,迎着窗戶照進的光線,吹了吹未乾的墨跡,眯着眼睛望着這兩種字體。
陽光下,他臉上的白色細軟絨毛無形可遁,一層層,稀疏的軟絨,讓他顯得毫無攻擊性。
付正曄單肘駐在案面,頭搭在手上,目光懶懶的望向她。
“若你一寫字,就想起洛老郡守,這相思之情更甚,你要何時才能走出喪父之傷。”
宣紙被他重新鋪在案上,“你看,這樣的字體才更適合姑娘家不是?”
付正曄“嗯”了一聲,帶了鼻腔音,有着循循善誘的意味。
洛鈺伸手摸上宣紙,之前的字桀驁洶張,有了氣勢,少了氣質。
“你說的……對。”洛鈺輕薄的面上帶了些紅,“我字體走勢早已形成,經年累月下來,不是說變就變的。”
她鉚勁一丟,宣紙皺摺起來,堆在付正曄手肘處。
付正曄面上神情有些鬆動,但嘴角依舊帶着淺淺的笑意:“一時半會兒當然改不了,但你有了這個意識就好。”
他將宣紙的皺角一點一點撫平,那手掌壓了壓,才道:“主子,您先忙。”
接着,他揹着手,彎着腰,徑直退了出去。
有多久了,他們之間的關係達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亂。表面上,她主他奴,但他卻只會在這種情景下半戲謔半認真的喊一句“主子”,一句毫無恭敬意味,更多玩味的稱謂。
但暗地裡,卻是他主她奴,她舉全郡之力輔佐他復國。
她深知,付正曄看着雲淡風輕,但實則他的諸多籌謀,只是她沒有想過罷了。
……
就一如那晚,他故意引她去看的那晚。
付正曄與洛鈺雖是同房,但不同牀。
在這一點上,二人並沒有商量,付正曄就着手實施。
連秀還在一旁伺候他們吃晚膳的時候,付正曄就早早動身抽出一套被褥鋪在房內小塌上。
那小塌略長極窄,勉強夠他平躺身形,便是他翻一個身,也是要掉下去的樣子。
洛鈺視而不見,吃得越發的香。
她想,總不能她一個姑娘去睡那裡吧,同牀共枕下來,二人諸多不便,他去睡小塌,是再好不過的選擇。雖然他血脈正統,但她也算身驕體貴養下來的。
而且,君子風度,他付正曄總該有。
這樣想着,洛鈺咀嚼青菜的聲音更大了。
冷不丁,一句涼涼的話飄了過來。
“你是兔子?”
他說話很喜歡說半句,剩下的半句讓聽的人自己體會,一般這種時候,聽不懂才爲最佳。偏偏洛鈺每每都能敏銳的捕捉到他話裡的重音和極淡的嘲弄。
於是,洛鈺果不其然的被嗆到了。
而那人則優哉遊哉的半躺在小塌上,抄一本洛鈺白天順手丟在上面的書看起來,小腿小幅度的擺起,顯然心情極好。
洛鈺被咳嗽憋得漲紅了臉,壓着嗓子處的瘙癢,朝連秀揮了揮手,示意她撤下飯菜。
連秀憋着眉頭,整張臉皺在一起,看到洛鈺的動作後,緩慢的開始收拾。
洛鈺從付正曄手裡奪過那本書,扔在桌子上,她站着,他躺着,居高臨下的望着他,話語堵在喉嚨處,將說不說的樣子。
“咣噹”一聲,連秀已經收拾完畢,關上了房門,靜謐氛圍中,只有連秀漸遠的腳步聲。
她還沒有醞釀出最好的責備他的話語,付正曄反倒先發制人,不過,他脫口的話語早就變了方向,換了矛頭。
“你就這麼信任她?”
他躺正身體,長腿曲起,雙臂交叉在腦後,墊高了他的視線,他掀起眼角,往他腿空出來的位置點了點頭,示意洛鈺坐下。
洛鈺嗓間的幹癢還沒有過去,賭氣般的故意沒去坐他指向的位置,找了一個稍遠的凳子坐下。
付正曄當然有看到她的動作,啞言失笑,面上沒有大的起伏波折,眼中卻穆然間蓄滿濃濃的情瀾。
她在人前強勢慣了,人後這樣賭氣扭捏模樣,叫他歡喜。
“你這麼不信任她?”洛鈺不答反問,“你莫不是忘了,當初她私藏了藥物來幫你消腫,對你這麼好的一個姑娘,你如此不信任,可不是叫人家傷了心。”
付正曄煞有其事的點點頭,“可不是,我怎麼會忘了,你找人把我往死裡打。”
他起身坐起,指了指自己的背:“陰天下雪還會痛,這落下了病根,主子不打算補償一下嗎?”
弦月眉在他故意拿捏的話語下飛揚起來,一挑一落之間,像沾了露珠的葉子,瑩潤青嫩。
洛鈺看他這個樣子,只覺得再這樣下去更會沒完沒了,率先扯回了話題,“比起清清白白如白紙一般純粹的人,我更喜歡被墨跡染得花污的人,畢竟,這樣的人,總會取利而棲,我給的利益夠大,我自會信任。”
她頓了頓,“說起來,這樣也不過是信任自己罷了。”
洛鈺擡起頭,“殿下還有什麼高見?”
付正曄已經別過了腦袋,在洛鈺看不到的地方,他微抿的嘴角悄然彎起,聲音卻突然低沉下去,“主子聰慧過人,在下佩服。”
那嘴角彎起的弧度慢慢上揚,竟扭曲成一個怪異的諷刺形狀。
若沒有那個承諾,該是多好。付正曄心口泛涼,有一雙無形的手壓向胸口,灼燒起來,涼熱相交,他有些透不過氣。
可能,他是愛上這個女人了。躲了半天,也沒能躲過。當初他有多輕狂許下承諾,如今就有多焦灼已然失去資格。
半晌,他開口,聲音透涼黯淡,“睡吧。”
滿屋燭火爍爍,他的背影卻一片漆黑。
洛鈺不懂付正曄這莫名的情緒轉變,只覺得剛纔的犀利得不到更加犀利的迴應,反倒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吃盡了她使出的氣力,也沒獲得報復的快感。
但也沒有辦法,人家已經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心,自己獨自鬥氣,反倒出了笑話。
她脫了外衣,裹被而眠。
父親去世後,克勤得了空閒,硬是找來大夫幫她調整,失眠的症狀好轉了很多。
屋內點了檀香,在清淡的香味中,她緩緩入睡。
洛鈺是個對香味很是敏感的人,淡淡清香,她是喜愛的,但只要香味一濃,必然引發頭疼胃脹等莫名其妙的問題。
後半夜,洛鈺在反覆翻身調整位置,但始終有濃烈的香味鑽入鼻息,引得她隱隱頭痛,痛意一勁,她也就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下意識的撐起身子去看放在房內正中央的香爐,煙霧縷縷,遠觀無異。
她穿好鞋襪下了牀,單手拿開香爐的蓋子,赫然發現煙火裡藏着幾塊她不曾見過的香料,她壓低身子,想要離近聞一聞。
鼻尖剛剛靠近香爐,就被一股濃烈的刺鼻的甜膩香味衝到,她掩着鼻子後退了好幾步,下意識的去看小塌的位置。
想知道這樣的味道有沒有影響那人的睡眠,但,被子扁平,毫無起伏,她走近幾步,果然,該在榻上的人已經不知所蹤。
洛鈺摸了摸被子的溫度,觸手冰涼,看起來已經離開許久。
她拿起桌上的水壺,傾倒下去,香爐裡的縷縷濃香纔有所消減,她又將門窗大開,企圖將室內滯留的香氣清空。
嚴寒已過,餘寒猶存,冷風不停入侵,室內狀況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對於洛鈺來說,香味陣陣,甚至比外面還要難熬。
看着榻上涼透的被褥,她皺着眉頭,一件一件穿上衣服,踱步而出。
月光清冷,剛剛抽芽的新樹在月光下恍若鍍了一層銀光,今夜的天着實晴朗,雲層薄綿,月光毫無阻隔的照在地面,倒也省的她挑燭。
今夜的一切太過於巧合,而這巧合的剛好,讓洛鈺心間一沉。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付正曄是有什麼事是想要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