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此下策

胡鐵花騎在馬上,這匹馬雖也是千挑萬選出來的良駒,但卻像是對楚留香坐下的那匹黑馬駒既敬且畏,無論胡鐵花如何鞭策,競也不敢和它並駕齊驅。

這樣,胡鐵花也只有跟在楚留香身後了,他滿肚子不舒服,嘴裡不住地咕嚷嚷,又不住在嘆着氣。

楚留香卻一點也沒有不舒服的樣子,只不過和姬冰雁分別後,他就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胡鐵花終於忍不住道:"楚留香,你可知道,我現在漸漸開始懷疑,你是不是有我想象中那麼夠朋友了。"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大聲道:"死公雞兩條腿斷了,你居然一點也沒有爲他難受的意思,我知道你以前並不是這種人。"楚留香默然半晌,忽然回過頭來一笑,道:"你認得姬冰雁已有多久了?"胡鐵花道:"雖然沒你久,也有十幾年了。"

楚留香道:"你可曾聽過他說這許多話麼?"

胡鐵花想也不必想,立刻就口答道:"當然沒有!任何人都知道要死公雞說話,比要他請客還困難得多。"楚留香道:"你可曾見過他有昨日那樣激動?"胡鐵花嘆道:"昨天我看到他從椅子上跌下來的時候,簡直恨不得大哭一場,但你……你簡直連眼睛都沒有霎一霎,你居然還笑得出來。"楚留香也嘆了口氣,悠悠道:"你和他認得已有十幾年,難道還不瞭解他的脾氣,他的腿若真的斷了,還會說這許多話,還會如此激動麼?"胡鐵花怔了怔,大叫起來,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楚留香苦笑道:"我的意思你還不懂?"

胡鐵花叫道:"你難道是說,他這麼樣做,只是裝出來給我們看的?"楚留香又嘆了口氣,道:"你可曾留意過爲我們斟酒的那兩位姑娘?"胡鐵花道:"你可是在說迎雁和伴冰?"

楚留香道:"不錯,你可曾留意到她們對姬冰雁的態度?"胡鐵花道:"你難道吃醋了麼?天下的女孩子,並不是每一個都要對楚留香好的,偶而也會有一兩個並未將楚留香瞧在眼裡。"楚留香苦笑道:"你瞧她們對姬冰雁的態度,可是對一個殘廢人的態度麼?你可曾留意她們的眼睛,她們在望着姬冰雁時的神情?"胡鐵花忽然不笑了。

楚留香接着道:"你也是個對女孩子有經驗的人,你當然也不是個瞎子。"胡鐵花哺哺道:"不錯!一個男人不能令女人滿足,女人不會用那樣的表情來對他的,而一個殘廢的人,是永遠不能滿足別人的……"他忽又大叫起來,道:"但你那時爲何不對我說?"楚留香嘆道:"他既然不願去,我爲何要強迫他?"胡鐵花大罵道:"這該死的死公雞,不但騙苦了我,還害得我如此難受,他競敢用這種法子,來對付十多年的朋友。"楚留香一笑,道:"他對我們,也算不錯的了。"。胡鐵花吼道:"你還說他不錯。"

楚留香道:"他說了那許多話,正表示他心中有愧,表示他還是將我們當朋友的,否則他乾脆說不去,我們也不能綁他的票,是麼?"胡鐵花瞪眼瞧着他,道:"他這樣對你,你一點也不生氣?"楚留香道:"你要交一,個朋友,就得了解他的脾氣,他若有缺點,你應該原諒他,我認識他的時候,就已知道他是個這樣的人了,我爲何還要生氣……"他一笑接道:"何況,能令這樣的人始終將我當做朋友,我已很滿意了。"。胡鐵花怒道:"但我卻沒有你這樣寬宏大量,我……"楚留香笑道:"你以爲自己就很夠朋友?我們那麼多好朋友在一起,你居然偷偷地不辭而別,一溜七八年不見面,別人難道不生你的氣麼?"胡鐵花道:"但我……我不像他……"

楚留香笑道:"不錯!你不像他,朋友有困難時,你絕不會退卻的,但你也有你的缺點,這正如姬冰雁也有他的好處一樣。"胡鐵花摸着鼻子,不說話了——他到底不愧爲楚留香的老朋友,楚留香喜歡摸鼻子的毛病,他也學得一模一樣。

中午時,他們找了個地方打尖,楚留香正想和他研究如何走,誰知一轉頭,胡鐵花竟不見了。

楚留香只有苦笑,只有等着。

他就算着急,又有什麼用,胡鐵花那比烈火還烈,比野馬還野,比騾子還拗的脾氣,他難道瞭解得還不清楚。

他自然也很炔就猜出胡鐵花是到哪裡去了。

這裡距離蘭州也不過纔有兩個時辰的路,若是馬快,一個時辰也已足夠了,還不到黃昏,胡鐵花就出來了。

他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只見他騎着的那匹馬後,還跟着一匹馬,他一個人拉着兩匹馬的繮,後面的一匹馬上卻坐着兩個人。

這兩人竟是迎雁和伴冰。

她們光亮的髮髻,早已被風吹亂了,美麗的臉上,也滿是驚恐之色,柔嫩的小手,已被胡鐵花捆住。

楚留香一直在那小店的門口眺望着,但瞧見人馬之後——他反而走回屋子裡,背靠着門,坐了下來。

胡鐵花等馬飛馳到門口,才驟然下馬,又乘勢勒住了後面的那匹馬,將馬上兩個人扶了下來。

馬是好馬,胡鐵花的身手,又是那麼漂亮,那麼矯健,再加上兩個被捆住手的絕色美女。

滿街的人,眼睛都瞧直了,若不是畏懼胡鐵花那驚人的身手,只怕每個人都早已擁了過來。

但楚留香卻沒有回頭,根本沒有去瞧胡鐵花一眼。

胡鐵花逡巡了過去,搭汕着道:"我回來了。"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我還帶了兩位客人回來。"

楚留香站起來,拉開椅子,含笑讓兩位受驚的女孩子坐下,然後又沉下了臉,還是不理胡鐵花。

胡鐵花只有要了壺酒,自斟自飲,嘴裡咕嚷着道:"我知道你不高興,但姬冰雁實在大不夠朋友,我若不揭穿他的把戲,我這輩子只怕都睡不着覺了。"楚留香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但你又何昔對付她們?"胡鐵花苦笑道:"我只能想得出這法子。"

楚留香道:"你去的時候,姬冰雁可是在睡午覺?"胡鐵花道:"我知道他這老毛病是改不了的,所以算準了時候去,他果然在睡覺,我想,只要將這兩位姑娘請來,不出一個時辰,他必定也會趕來。"他忍不住大笑道:"這正和你一樣,別人把蘇蓉蓉她們綁走,你不惜追到沙漠去,老實說,我這法子,正是借用黑珍珠的。"楚留香嘆道:"這法子未免太缺德了。"

胡鐵花笑道:"他那樣的人,不用缺德的法子,能對付得了麼?"他站起來,向那兩個聽得張大了眼睛的女孩子緩緩一揖笑道:

"這次雖然委屈了兩位姑娘,但由此可證明他對兩位姑娘的心意,兩位多少是有些收穫的。"迎雁抿嘴一笑,道:"如此說來,賤妾們反倒該感激公子了。"胡鐵花道:"你們正是該感激我,否則你們只怕一輩子也休想看姬冰雁着急的樣子……"說着,他忍不住大笑起來。

楚留香也不禁大笑道:"若論臉皮之厚,只怕連我都比不上你。"伴冰嬌笑道:"既是如此,就請公予解開賤妾們的手吧,若不讓賤妾敬公子兩杯,又怎能表示出賤妾們對公子的感激。"但姬冰雁非但沒有在一個時辰裡趕來,也沒有在兩個時辰裡趕來,到了半夜三更,他還是沒有趕來。

迎雁和伴冰已漸漸笑不出來。

伴冰默然道:"也許公子猜錯了,也許他並不如公子想象中對賤妾們那麼關心。"胡鐵花也開始着急了,嘴裡卻笑道:"你放心,他一定會來的。"迎雁道:"他若不來呢?"

胡鐵花怔了怔,轉頭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莫看我,這是你的事。"

胡鐵花笑道:"這當然是我的事,你以爲我着急麼?我算準他必定會來……"伴冰道:"但他若要來,豈非早已該來了?"

胡鐵花又笑不出了,吃吃道:"也許……也許他找不着這條路。"楚留香道:"他送我們上路的,怎會找不着?"胡鐵花嘆道:"是呀!"

楚留香道:"除非他還未想到這是你動的手。"胡鐵花道:"我故意在那裡留下了好幾處線索,別人就算瞧不出。

但姬冰雁五歲時,只怕就能瞧出來了。"

楚留香皺眉道:"既是如此,他爲何還不來?"伴冰道:"他若真的不來,公子想拿賤妾們怎麼辦呢?"胡鐵花昔着臉道:"這……這個我……l迎雁眼珠於一"轉,忽然笑道:"他不來也好,賤妾就跟着公子走吧!"胡鐵花跳了起來,大叫道:"這個不行!"

迎雁道:"難道公子嫌賤妾們醜麼?"

胡鐵花道:"我……我絕不是這意思,只不過……不過……"迎雁道:"那麼公子是什麼意思呢/伴冰也接着道:"公子將我們擒來,我們……我們以後還能做人麼?"說着說着,她眼睛就紅了,像是隨時都在流下淚來。

胡鐵花着急道:"好姑娘,求求你,千萬莫要哭,我一瞧見女孩子的眼淚,就更沒有主意了。"伴冰紅着眼睛道:"那麼,公子爲何不要我們?"胡鐵花跳了起來,大叫道:"我只不過是要讓那死公雞丟個人的,並沒有搶他老婆的意思,我……我雖然很喜歡你們,但……"伴冰展顏笑道:"公子若是喜歡我們,我們更要跟定公子了。"迎雁也嫣然道:"反正他對我們一點也不關心,我們爲何還要跟他?"胡鐵花急得直搓手,楚留香卻心安理得的坐在那裡,含笑啄着酒,胡鐵花衝過去搶下他的酒杯,大吼道:"楚留香,你還不替我想個法子?"楚留香悠悠笑道:"我早就說過,這是你自己的事,何況,有這樣兩位聰明而美麗的女孩子要跟着你,我正在爲你高興哩!"胡鐵花怪叫道:"楚留香。你這老臭蟲,我不管你心裡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但你若不陪我將她們送回去,我跟你拼命!"一路上,迎雁和伴冰不住在吃吃的笑。

迎雁笑道:"既要把我們送回去,爲何又要把我們搶出來呢?,伴冰笑道:"若不是你着急,我就根本不口去了。"楚留香瞧着胡鐵花的苦臉,也忍不住笑道:"胡鐵花,我希望你以後知道,世上的女孩子,並不是每個部像高亞男那麼好對付的,你覺得高亞男好對付,只因爲她喜歡你。"胡鐵花昔笑道:"不錯,從今以後,我再不敢說我會對付女人了,我現在簡直恨不得跪在高亞男面前,去嗅她的腳。"楚留香大笑道:"你能懂得這道理,總算還有救藥。"胡鐵花撇着嘴道:"你既然那麼聰明,你可知道姬冰雁爲何不來麼?"楚留香道:"他若算定你會將她們送回去,又爲何要來?"胡鐵花半晌沒有說話,然後緩緩道:"他若真的這樣想,他就錯了!世上並沒有那麼笨的人,只不過有些人不願意做太聰明的事罷了。"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這就是姬冰雁爲什麼會發財,而你卻永遠不會有錢的原固,也就是爲什麼人人都說你可愛的緣故。"胡鐵花笑道:"原來我很可愛麼,我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笑聲突然頓住,只因爲遠處忽然出現了一列長隊伍,有車,有馬,還似乎有七八匹駱駝。

此刻已是深夜,路上簡直連鬼影子都沒有,這一大隊人馬,爲何要在如此深夜趕路?胡鐵花眉頭皺起來,他全身流着的都是愛管閒事的血,遇着奇怪的事,若不讓他去瞧個究竟,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楚留香望着他笑道:"你心裡又在轉什麼念頭?"胡鐵花皺着眉,摸着下巴,哺哺道:"深更半夜,趕着這許多車馬駱駝,爲的自然要避人耳目,依我看這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強盜。"楚留香道:"你莫非想黑吃黑?"

胡鐵花笑道:"這主意可是你提醒我的!"

他一提疆繩,就打着馬迎了上去。

只見這一列隊伍馬雖有不少,駱駝也有好幾匹,但人卻只有兩個,一個是坐在馬車上的車伕,另一個卻是條黑凜凜的大漢。

這大漢手裡提着條一丈多長的鞭子,反穿着老羊皮背心,露出一身比鐵還黑、還結實的肌膚。

他走在隊伍最後,雖只一個人,卻把這十多匹牲口照顧得服服貼貼,一匹跟着一匹,沿着路旁,竟沒有一匹亂跑亂叫的,也沒有一匹走出隊伍來,就好像一隊久歷訓練的老兵似的。

那輛大車樣子也十分奇怪,方方正正的,就好像是具棺材,門窗夫得緊緊的,也瞧不出裡面有什麼。

胡鐵花越瞧就越覺得這隊伍怪得邪氣,既不像強盜土匪,也不像買賣人,也不像保鑲的。

他忍不住將馬趕到鐵塔般的大漢身旁,笑着搭訕道:"朋友半夜裡還急着趕路,也不怕辛苦麼?"那大漢瞪眼瞧着他,也不說話。

胡鐵花這才發覺他一張臉竟像是風乾了的桔子皮,凸凸凹凹,沒有半寸光滑乾淨的地方。

再看他一雙眼睛,灰濛濛的,簡直連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開來,誰也想不到世上會有人生着這樣的眼睛。

他眼睛雖在瞪着胡鐵花,卻又好像並沒有瞧見胡鐵花似的,眼睛裡顯似充滿邪氣,卻又似空洞得什麼都沒有。

深更半夜,驟然在路上見到這樣的一個人,那實在不是件有趣的事,胡鐵花想笑也笑不出來了。

但他卻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脾氣,人家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要問個清楚,掉轉馬頭,又迫上去,大聲道:"只有心裡有鬼的人,纔不願回答別人的話,朋友你不是心裡有鬼麼?"那大漢這次連瞪都不瞪他了,根本就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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