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庚子夜,朝陽宮,夫妻夜話。
子玥十分關切:“夫君,出征的事情都準備好了嗎?”
黎軫:“多謝夫人關心,都準備好了。南夷山高水險,不宜車戰,故此次三千精銳,均是步兵,戴涉、傅籍、封維三員得力戰將隨我出師,定要大展身手,一舉平定南夷!”
子玥仍不放心:“糧草補給也都準備妥當了嗎?”
黎軫:“我的作戰風格,一向速戰速決,故只帶十日糧草,若情況有變,十日未克,大王便會派工兵增援糧草,補給不成問題。”
子玥眉頭深鎖:“夫君是否發覺,最近時日,大王疏遠我們許多?”
黎軫亦有同感:“是啊,皆因我手掌兵權,又頗得將士愛戴,大王對我似有犯忌。”
子玥:“既然如此,大王此次派你遠征,會不會有什麼陰謀呢?”
黎軫:“夫人多慮了,爲將者征戰沙場,蕩平叛亂,職責所在。若真是大王在考驗我們的忠誠,我更應該一往無前,建立功勳,以此消除大王疑慮。”
子玥:“即使大王顧念手足之情,也難抵擋身邊那些宵小之輩煽風點火,難免流言不止,夫君當謹言慎行,萬事小心!”
黎軫:“多謝夫人提醒,我一定會加倍小心,決不會授人以柄。”
九月辛丑,黎軫率戴涉、傅籍、封維及三千精銳步兵,帶十日糧草,誓師遠征。
重懷攜問雁前往軍營送行。重懷爲黎軫斟上一杯酒,遞給黎軫,“王弟遠涉,萬里征塵,險山惡水,務必珍重,王兄翹首,切盼佳音。”
黎軫心中溫暖,舉杯一飲而盡。“大王儘可安枕,弟當揮戈向前,蕩平叛亂,爲我王開疆拓土,打出一片朗朗晴空!”
黎軫辭別重懷,出鄀都,一路向南,直入南夷之地。
九月甲辰,在南夷腹地,黎軫遭遇南夷主力,兩軍在山下平野展開廝殺,激戰正酣,南夷兵卻突然全部退入密林,蹤影不見!
黎軫指揮部隊衝入密林,尋找夷人蹤跡,奈何越走越深,卻連一個夷兵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黎軫見林中瘴氣漸濃,忙下令按原路退出密林,當此之時,密林間突然射出無數枝箭羽,楚兵多有中箭者,饒是身穿重鎧,亦有少數當場喪命!
部隊狼狽撤出密林,此役傷亡慘重,黎軫命全軍移至山岡之上,安營紮寨,救治傷員,埋釜做飯。
入夜,山林寂靜,僅聞秋蟲鳴叫。
突然之間,山下無數枝火箭向山上營地射來,箭簇射在帳篷上,立時火光四起,衆軍士亂作一團!
黎軫下令:“戴涉,帶你部下山迎敵!傅籍,帶你部撲滅大火!封維,帶你部保護傷員輜重,向山下撤退!”
楚軍且戰且退,奮戰至黎明方息,撤至河畔,黎軫見追兵已遠,下令就地休整,安營紮寨。
不知不覺間,河水之中,竟冒出許多夷兵的腦袋。原來夷兵早就潛在河水中等候楚軍了!但聽水中有一人下令:“放箭!”頃刻間,又是一輪箭雨,可憐楚軍驚魂方定,又遭襲射!
黎軫下令:“衆軍後退者斬!盾牌兵上前擋箭,弓弩兵還射水中夷兵!”
壓制住夷兵箭雨,黎軫下令:“戈兵上前,搠殺水中夷兵!”戈兵持長戈踏步向前,伸戈向水中搠去,頃刻間血水便將河水染紅,紅色的河水與黎明的霞光輝映,觸目驚心!
夷兵見無機可乘,沿河水向下遊遁去。
經過一天一夜激戰,楚兵折損千餘精兵,另有多人負傷,並丟失許多糧草輜重。
黎軫異常傷感。自任大將軍以來,身經大小數百戰,從來都是勢如破竹,斬敵立功,威震疆場,聞黎軫之名,敵人便心驚膽寒!今日與夷兵遭遇四次——平野、林間、山頂、河畔,竟被殺得倉惶潰退,傷亡慘重,真是奇恥大辱!
戴涉、傅籍、封維三員戰將聚攏來,戴涉安慰黎軫:“大將軍且莫煩惱,勝敗兵家常事,我軍主力仍在,這點兒小困難大家還能扛住!”
黎軫仍憂心忡忡:“我軍敗在地形不熟,這裡山高林密,河水迂迴,步步荊棘,處處殺機。現在,也許有許多雙眼睛正在盯着我們,而我們卻不知道敵在何處,這樣打下去,太被動了!”
封維:“真窩火,哪像以前平原作戰,兩軍對壘,正面衝殺,憑實力定勝負,現在,竟然連敵人的面都見不着!”
傅籍:“我們的糧食不多了,實在不利久戰啊!”
黎軫苦思,“速戰速決,速戰速決……不能進,只能退……”
黎軫突然站起,“傳令全軍,撤軍三十里!”
“撤軍?不打了嗎?”三員戰將一時摸不着頭腦。
軍令如山。大軍在山林中急速行軍,馬不停蹄,後撤三十里,在山谷之間安營紮寨。暮色蒼蒼,黎軫令軍士埋釜做飯,山谷之間升起裊裊炊煙。
亥時,山谷間萬籟俱寂,篝火已熄,軍士們沉沉地進入夢鄉。
忽聞喊殺之聲,自谷口傳來,夷兵手持戈矛,踊躍衝進山谷。眨眼之間,夷兵便衝進營地,揮起戈矛,向帳中一番亂搠。奇怪的是,楚軍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難道都被搠死了?怎麼連慘叫聲都沒有呢?
突然,兩側山坡上,傳來低沉卻有力的戰鼓聲——咚咚!咚咚!
接着,便是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楚軍這兩日受盡了屈辱,彷彿一瞬間找到了釋放的機會,他們瞪着火紅的雙眼,舉起手中的長戈利劍,渾似出籠的猛虎,向谷中的夷兵猛衝!猛殺!
夷兵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待醒過神來,已然身首異處,血濺當場!此戰在眨眼間開始,又在眨眼間結束!二千夷兵,幾近半數被斬殺,其餘被俘虜。
原來,這是黎軫的計策,佯裝潰逃,卻引敵人深入山谷圍殲。夷兵之敗,全因一個“貪”字,欲將楚軍全殲在山林間,一時不察,反中楚軍之計。
這一仗打出了楚軍的聲威,打出了楚軍的士氣,楚軍重新找到了自信。
黎軫命押過一名俘虜,問道:“你們的巢穴在哪裡?一共有多少人馬?”
俘虜戰戰兢兢:“距此一百里,向南,山坳之中,共有五千夷兵,今日折卻二千,山坳中還有三千人馬。”
黎軫:“自此處奔山坳中營地,共有幾條路可走?”
俘虜:“共有兩條路,一條沿河畔,是條大路,平坦但繞遠;一條沿山崖,是條小路,崎嶇但路近。”
黎軫又審過幾名俘虜,供詞皆是一般。經過商討,黎軫決定沿山崖間小路,奇襲夷兵巢穴。
黎明時分,在氤氳霧靄之中,楚軍拔營起寨。黎軫將歸降的夷兵編入隊伍,並以頭腦靈通之夷兵爲嚮導,大軍一路急行,向南面山坳挺進。
酉時,山坳中夷兵營地已然在望。有巡邏兵沿寨門四處巡視,居中一座大寨,防守甚嚴,料是夷主之寨。
黎軫下令:“弓弩手,射殺巡邏兵!”嗖嗖嗖,一輪激射,巡邏兵應弦而倒。寨中頓起喧譁之聲,夷兵各執武器,準備迎戰。
黎軫下令:“進攻!”大軍奮勇出擊,殺進大寨之中,一陣猛攻,殺盡夷兵,寨中沉寂下來,黎軫發覺不對,令檢視屍首,卻發現不過五十人而已!這竟是一座空寨!寨中人馬都去哪了?難道也埋伏在了四周不成?
黎軫忙令大軍撤出空寨,移師至附近一座山岡,黎軫命將俘虜帶過來,“說實話!附近是不是還有營地,他們究竟去了哪裡?”
夷兵俘虜:“夷兵宿營向來簡單,有時甚至夜宿樹上,根本沒有什麼固定的營地。我們二千人奉命追蹤楚軍至山谷,二日一夜未見迴轉,夷主定然起疑,已經將營地轉移了。至於移至何處,我等確實不知!”
黎軫問道:“夷軍的糧食放在何處?”
俘虜:“這個我知道,現在就帶你們去找。”
俘虜帶黎軫來到山腰一個巨大的洞穴前,將洞穴打開,進內查看,哪裡還有什麼糧草,夷兵已將山洞搬空,一粒糧食也沒有留下!
黎軫此時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楚軍糧草已然告罄,而夷兵又不知所蹤,這樣耗下去,楚軍便將被餓死在山林中!
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沿原路返回,楚軍垂頭喪氣,迤邐行進在崎嶇的山路上。
來到平闊地帶,黎軫命戴涉回鄀都催糧,自己率軍原地候命。朝也盼、暮也盼,戴涉終於回來了!可是他沒有帶來軍糧,楚王重懷有令,軍糧需臨時籌措,兩日後到達。
臨時籌措?三千人的軍糧竟要臨時籌措!黎軫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大王派部隊出來打仗,卻不能供應軍糧,這仗怎麼打?軍糧不繼,軍心易散,軍心易散啊!
沒辦法,再苦摧兩日吧。
兩日後,軍糧依然沒有到達,山林中野果吃光了,野菜挖光了,樹皮啃光了,草根嚼光了……士兵們個個面黃肌瘦,嘴脣發乾,目光呆滯,有氣無力。
黎軫現在醒悟了,這一開始就是一個局,自己一出兵就已進了這個必死的局!
怎麼辦?怎麼辦?等下去,是死;不待王命擅自回師,是死;率衆譁變,是死!
左右是死,怎可再落一個不忠不義、不仁不勇的罪名!
黎軫告諭全體將士:“徵南夷之戰,就此結束,軍糧不繼,無功而返。罪在黎軫一人,於衆將士無關!”
楚軍拖着疲憊的身軀,懷着沮喪的心情,一步步向家園走去,這次出征,他們未能勝利,沒有資格以勇士來稱呼自己,他們低着頭,不希望任何人發現隊伍中的自己。
辛亥日,黎軫、戴涉、傅籍、封維四人自縛,跪於闕前。
黎軫:“未將遠征南夷,糧盡而退,有辱使命,懇請我王治罪!”
重懷下令:“大將軍黎軫,率兵三千,戰將三員,攜十日軍糧,奮師南夷,四戰不利,損兵折將,將糧草遺失,至全線潰敗,有負王命,有辱國體,罪在不赦。賜黎軫、戴涉、傅籍、封維斬首之刑,暫押囹圄,癸丑日行刑。”
斬首之刑!晴天一聲霹靂,黎軫四人似乎已經看到利刃向自己的頸間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