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北境。
夜空澄淨如洗,月華皎潔如霜,照着蒼茫林海,千里雪光洶涌。
一座孤峰屹立於林海雪原之上,“天下劍宗”四個大字,深深刻在絕壁之上,向南俯瞰天下。
林海中傳來一陣騷動,一個少年躍出林海,仰望着這四個大字,輕蔑一笑。
他的容顏俊美,黑色短髮中間雜着金黃色澤,雙目渾圓,轉動之間顯得機智多變。
然後輕盈落地,踏雪無痕,眼神也落在了絕壁之下一個男人高大的背影上,頓時露出複雜的表情,既有發自內心的親切與尊敬,也難免會有怨憤與不滿。
但是至少有一點不容置疑,這個男人在他心中,遠比孤峰絕壁更加巍峨,甚至有些高不可攀。
於是走上前去,躬身行禮:“父王!”
李青山回眸一笑,“幺兒,你果然是最先來的。”
這少年是他最小的一個猴孩子。
“父王召喚,我怎能不提前趕來。”
“不過若是以前,你一定會撲到我背上來。”
李青山眼中流露出一絲懷念之色,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父王,你……你真的要走了嗎?”
少年心中忽然充滿了不捨,面前之人不只是名震天下的俠王,更是他的父親。
李青山擺擺手:“你那些哥哥姐姐們,怕是要過一會兒才能到,去抓點野味來。我要喝一杯。”
少年應了一聲,轉身投入林中,不過片刻就扛着一頭大棕熊回來。
李青山身旁又多了三人,皆笑着向打招呼,其中一人道:“老幺,真是殷勤啊!”
少年哼了一聲,自顧自的去處理熊肉。
李青山便命那三人去找乾柴來。
等到篝火升起,熊肉還是散發出香氣的時候,絕壁下已是人影憧憧,有男有女。皆都是人中俊傑;或站或坐。相互之間保持着距離。
他們皆是王子王女,繼承了這方世界最優秀的血脈,擁有着尋常人所沒有的奇妙力量,縱然是修爲比他們高的人。也很難勝過他們。更何況他們許多人。已經擁有了最頂尖的修爲,必將是這方世界的主宰者。
之所以現在還不是,只不過因爲現在的主宰者。他們的父親還坐在這裡。而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會在這裡呆很久了。
半年之前,天下會主顧雁影交出了執政大權,結束了長達數十年的統治,然後宣佈即將離開這方世界,天下爲之動盪不安,好在有她花費數十年建立起的律法才保證了基本穩定,而且俠王尚在,誰敢胡鬧?
不過曾經由她**完成的工作,如今要數十人協力才能完成,而且最關鍵的是缺少了一個決策者,天下需要一個新的王。
而有資格的人就在他們中間,不只是因爲他們的身份,這畢竟是一個強者稱雄的世界,若是力量不足,再怎麼賢能也無法坐穩王座。
於是這個位置,唯有他們才能相爭。
這樣一來,莫說是同父異母,就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也互相起了警惕。並且認定今夜李青山召集諸子,便是要從他們之中選出一個人來繼承俠王之位,再看其他人就更覺得不順眼了。
李青山對這一切恍若未覺,笑着命令:“虎臣切肉!鳳仙,過來給爲父斟酒!
一個滿面虯髯、赤着胸膛的漢子便走上前來,拔出腰間長刀一揮,剖出熊尚帶血絲的心臟,獻給李青山,然後再斬下一隻熊掌,大啃大嚼起來,旁若無人。除卻李青山之外,無人有資格要他服務。
其他人都露出不滿之色,卻知他性情向來如此,雖然修爲在兄弟姐妹中不算頂尖,但是卻無一人有自信能在單打獨鬥中勝過他。
一個頭戴純金鳳冠、身着華美長裙的女子嘟着嘴巴走過來,顯然不樂意做這種斟酒的事,反正她又不想做什麼俠王,纔不樂意巴結“老頭子”。
李虎臣與李鳳仙分別繼承了虎魔與鳳凰血脈,在諸子之中都是獨一無二,性情也最爲矜傲,李青山便最愛使喚他們,說是要去一去他們身上的驕氣,但所有人都不相信這個解釋,打心眼裡認爲“老頭子”只是在欺負人罷了。
幺兒尚且已經長成了少年,有了叛逆之心。
他們中有不少人,用凡人的壽命算,已經步入了中年,再不是當初天真無邪的孩子了,哪怕是李青山的命令,也不能讓他們打心裡順從了。
當然,這正是李青山想要的,忠臣孝子,最是無趣。
他笑着搖了搖頭,一口將熊心咬下三分之一,胡亂嚼了幾下一口吞下,將樽中之酒一飲而盡:“龜年,你來分肉!”
“是,父王。”
那曾來幫楊妙真傳達消息的青年便走上前來,略一思量,並指如刀,將熊肉一塊塊分給兄弟姐妹,沒有一個人不滿,這顯然並不只是因爲他考慮的足夠周全,分配的毫無爭議。
李龜年是唯一繼承靈龜血脈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對天下大權毫無興趣的人,倒是與他母親楊妙真有許多相似,心無旁騖,一心求道,而且更添了一份靈龜的隱忍謀略,所以他的年紀在諸子之中雖然不大,卻是唯一一個沒有對頭的人。
李青山眼睛掃過諸子,除了他們三個之外,其中大半都是猴崽子,這自然是因爲猿魔血脈佔據絕對上風,性情跳脫不受拘束。
而剩下的幾個都是牛犢子,性情則要平和許多,但個個都是倔強的很。
其中一個光着腦袋,是唯一一個沒有拿到熊肉的,因爲要做和尚。不知被李青山揍了多少次,結果最後還是做了和尚,持守戒律非常嚴格,此時正雙手合十,默誦經文,替那頭可憐的熊超度。
李青山心疑自己是與佛有緣,最終卻沒能皈依我佛,於是才生出這樣一個“怪胎”。拿起一團雪搓了搓手,站起身來遙望山巔:“孩兒們,吃飽喝足。暖暖身子。就要準備跟我爬山了。當心別摔下來了,你們量力而爲,上不去就留在這裡,摔死了可別怨我這個當爹的沒提醒過你們。”
諸子都當他又在說笑。區區一座山峰罷了。怎麼可能摔下來?
就算是那年紀最輕。修爲也最差的少,也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難度,他可是攀山爬樹長大的。
李龜年忽然望向北方。低頭道:“父王,我想留在這裡。”
“龜兒子,你一向最聰明。”李青山還當他是小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腦袋,“不過並非所有事都可以卜算的到,一味的趨吉避凶會錯過許多精彩。”
李龜年若有所思,忽然擡頭望着他,彷彿明白了什麼,“那我也去吧!”
單純的爬山對他來說,也不存在什麼問題,但是就在說話間,北方一片烏雲迅速席捲過來,遮星閉月,雪花飄落。
“我們出發吧!”
李青山縱身攀上絕壁,諸子緊隨其後。唯有李鳳仙張開羽翼,輕飄飄的在周圍飛舞,會飛就是這樣得意。但當小雪變成大雪,再變成暴雪,狂風在天地之間呼號,她也不能再如此飛舞。
她畢竟不是真正的鳳凰,以她如今的修爲,人類之軀還是顯得過於沉重。也唯有狼狽的攀附再巖壁上,衝着李青山大叫:“你一定是算準的!”
李青山哈哈大笑,向天張開雙臂:“讓暴風雪來的更猛烈些吧!”
彷彿老天聽到了他的聲音,風變得越發狂烈,林海劇烈的起伏着。雪已經不是在落,而是在天地間肆無忌憚的滾動,連厚厚的積雪也被捲起。
咔嚓一聲,一株高出林海的參天巨木,竟被生生折斷,被狂風捲上天際,轟然落在數十里外。
面對如此天地之威,縱然王子王女也如凡人一般渺小,不但令攀援變得十分艱難,驟降的氣溫更是雪上加霜。
原本誰都沒把寒冷放在心上,憑他們的體魄幾乎是寒暑不侵,沒有一個人穿着冬裝。此時呼氣成冰,方纔知道厲害,唯有提起一口真氣來抵禦嚴寒,卻在迅速消耗着真氣。
李青山偏選擇最爲奇險的路徑,甚至故意走的曲曲彎彎。
所有人都認定這是一場考驗,縱然不爲天下大權,爲了王子王女的尊嚴,也沒有一個人放棄。
隊伍漸漸拉長成一條彎彎曲曲的長線,跟在最末尾的少年嘴脣被凍得發青,雙手有些不聽使喚,哥哥姐姐的身影在風雪中模糊,更瞧不見走在最前面的父王。
向下望了一眼,除了風雪之外什麼都看不到,已經爬了不知有多高,若是掉下去,非得摔得粉身碎骨不可,唯有咬緊牙關,繼續向上。
頃刻間,前方所有身影都消失了,除了風雪呼號外,也再聽不到別的生意,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了他一個,渾身血液似乎都快要凝固了。
忽然間,抓住的一塊岩石鬆動脫落,這本是攀援中經常遇到的事情,然而僵硬的身軀讓他來不及改變動作,一下失去了重心,直向下墜落。
“啊!”
“老幺!”
李鳳仙驀然回首,張開羽翼,縱身一躍,抓住少年,試着返回巖壁。
然而在暴風雪中,維持她一人飛行尚且不能,更何況是帶着一個人,像是斷了線的風箏,被狂風吹的打旋,眼看要雙雙墜落,又一道身影躍出巖壁,大喊道:“猴子撈月!”
這可不是什麼強大招式的名字,而是所有猴孩子小時候都玩過的遊戲的名字,那個猴子撈月的故事,李青山同他們每一個都講過。
連續七八道身影撲向漫天風雪,第一個人抓住李鳳仙的同時就覺得雙腿一緊,最後連成一條長長的人梯,在暴風雪中飄搖。
李虎臣一聲虎嘯,拔刀斬破狂風。
光頭王子與另幾個兄弟一起,奮力將所有人都拉了回來,不住念着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少年回過神來,感到幾條強健的手臂將他緊緊按在巖壁上,一股真氣渡入體內,一張張關切的面龐湊在眼前,一時之間竟分辨不出都是誰的手臂,胸中涌上一股暖流,眼淚滾滾而落,立刻凝結成冰。
方纔撲出懸崖時,誰若有半分猶豫,他此時就摔下去了。
“蠢貨,怎麼還哭起來了,撐不住了也不知道招呼我們?”
李鳳仙道:“李猿飛,你方纔在老幺前面,也不知道照看一下。”
“姑奶奶,我自己都快撐不住了,哪裡顧得上。說起來要不是我反應快,你們就沒了。”
李猿飛一臉冤枉,方纔便是他緊接着撲出去,在空中大喊“猴子撈月”,召集了衆兄弟。
“哈哈哈哈!”
頭上傳來爽朗的笑聲,衆人仰頭望去,只見李青山雙臂交叉,就橫站在巖壁上,從頭到尾像沒事人一樣,還得意的道:“怎麼樣,多虧我教你們了這一招了吧!”
所有人都對他怒目而視。
李青山衝他們勾勾手:“來吧,誰先到山頂,我就封誰做俠王!”
他們面面相覷,在這暴風雪中,彼此的面容反而變得清晰,胸中涌動着久違的情誼。
李龜年道:“我來殿後吧!”李鳳仙道:“我跟你一塊,什麼狗屁俠王,我纔不稀罕!”
於是他們組成了新的隊伍,幾個最強者輪流開路,在冰冷堅硬的巖壁上挖出可供攀援的坑洞,也不再全力追隨李青山的步伐,而是筆直向山頂攀援。
李青山笑着搖了搖頭,縱身一躍,射向山巔,沒入風雪,消失不見。
隨着他的消失,風雪開始變小,所有王子王女都認定,方纔那樣猛烈的不正常的暴風雪一定是他在搞鬼,雖然不知道他是如何操控這股浩瀚的天地之力,但他們就是這麼認定,還爲此憋了一肚子的氣。
或許在所有孩子心中父親都是無所不能的,只是大多數孩子長大以後會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但李青山依舊保留了這種感覺,無論他是何等的親和隨性,依舊像是一座神秘的大山,遠遠佇立在天邊,只能遙望,不能接近。
在他們接近山巔的時候,正輪到李虎臣在前面開路,絡腮鬍子被染成霜白,**的胸膛上結了一層寒冰,他伸手攀住懸崖邊緣,側身讓開一條通路,開口道:“誰要做俠王便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