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千葉縣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莫過於兩件事。
其一,那道德淪喪的三十八線寫手葉梓心抱大腿再度翻車,與那宮廷話本師喻崢攜手夜探黑市,雙雙鋃鐺入獄。
有罵她實乃欲擒故縱,放長線釣大魚,其心可誅的。
亦有贊她對喻崢的真心日月可鑑,榮辱與共,可歌可泣的。
兩人雖是半夜被抓,但監察司人多嘴雜,此事會傳開不過是早晚之事。
再者一回生二回熟,也不是頭回被人說道。
葉梓心聽了內心毫無波瀾。
倒是另一事令她着實意外。
這其二便是程言舟是無言公子的秘密竟被人當衆曝光在了《千葉雜談》上。
標題爲《閻王大人雙面人生》的文章,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有餘,整整佔據了小報的兩個版面。
內容更是言辭鑿鑿,筆者從程言舟和無言公子兩者的身形相貌、字跡文風等各方面進行對比分析,由此斷定兩人便是一人。
《千葉雜談》記載的無非是縣裡的八卦逸聞,至於有幾分真實性,那便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偏那文章尾處還十分囂張地特意標註了一句話:本內容由知情人士獨家爆料,內容絕對保真。
一時激起千層浪!
衆所紛紜之下,程言舟倒也不避諱,竟大大方方承認了下來。
於是乎向來清淨的監察司這些日可謂是空前熱鬧,慕名而來求書評的書商和寫手趨之若鶩。
只可惜別說是見到無言公子本人了,就是連門檻都邁不進去,皆被拒在門外。
作爲“知情人士”,葉梓心可是連好姐妹宋晚都沒透露半分。
而沈謙與喻崢關係匪淺,自也識大局,泄密的可能性不大。
如此一來,泄密者顯而易見,只可能是那睚眥必報的喻崢自己而爲!
葉梓心恍悟過來,難怪這兩日那小子心情大好,時常能聽到陣陣悠揚的小調從隔壁院落傳出。
只是苦了程言舟,被這麼擺了一道。
*
大晌午,日頭毒辣,枝頭蟬鳴聒噪,天氣炎熱,街上行人寥寥,各大鋪子生意冷清。
巷尾的書鋪裡走出兩人,其中一人着墨色錦袍,身姿挺拔落拓,面容極爲俊朗,惹得旁人忍不住紛紛側目。
不過也只一眼,他們便被那深邃幽寒的眸嚇得收回視線,不敢再瞧。
驕陽似火,換做旁人早已大汗淋漓,袁毅看了眼身旁的男人。
面上乾淨妥帖,精緻的眉目間依然透着清冷之色,神色沉靜如水,竟是半分焦色都不顯。
而他卻已是熱的站不住腳了,擡手抹了把額上源源不斷冒出的汗,又往衣衫上蹭了蹭,才道:“還剩最後兩家書鋪了,大人,你忙活了一上午連早膳都沒用,不如就讓屬下去吧!“
程言舟雙手負在身後,交代道:“無妨,你去前頭那家,巷口那家交給我!”
袁毅不敢多言,應了聲是,兩人便各自分開。
千葉縣書鋪衆多,行業亂象叢生,程言舟初來駕到,時間緊任務重,若想真正摸透書商和寫手的路數,更好地行監管之責,自然是要花些功夫的。
而那些老狐狸們深諳經商之道,即便要搞什麼小動作,也會掩人耳目。
若是明察,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從而便有了這次的暗中察訪,兩人爲此還特意換上便服,喬裝成顧客便於行事。
程言舟在巷口的鋪子前停住腳步,冷眸微挑,視線凝在牌匾上書的”大神書鋪“四個燙金大字上。
千葉縣赫赫有名的老字號,喻崢那個女保鏢的老東家。
他沉吟半晌,無聲冷哼。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宋晚已往門外探了兩次,俏麗的臉上難掩焦急。
頂着灼熱的光,額上滲出細汗,她用帕子拭去,第三次探出去時便看見此刻立在門前的男人。
宋晚雖是一介女流,但在這生意場上摸爬滾打數年,打交道的大都是男子,平頭百姓只是不用說,權貴商賈也見過不少。
其中不乏或生了張好皮囊氣質卻粗鄙不堪的,又或氣韻不凡但相貌平平的。
若要說這氣質與美貌並存的,眼前的人倒算是頭一個。
男人五官長得極其出衆,身形更是玉立挺拔,寬肩窄腰,雙腿筆直修長,是天生的衣架子。
因着氣質清冷矜貴,就連他身上那件原本看似平凡無奇的衣袍也跟着平添出一絲華貴來。
宋晚在心裡不由叫絕!
她是託了人,再三囑咐定要找個相貌周正的來,卻沒想到來的這個竟是個真絕色!
不由大喜過望!
不過這“真絕色”養眼是養眼,就是太冷了些。
精緻的眉目帶着凌厲之色,令人還未靠近,就已經能感覺到男人身上散發的寒意,連同周遭的溫度彷彿都驟然降了幾分。
時間緊迫,宋晚不再多想,上前一步,縱使站在臺階上,也不過只到男人的肩膀處。
吃力的點起腳尖,下巴微揚,清脆婉轉的聲音帶了幾分急切:“你怎麼纔來,我和畫師已經等你許久了!”
畫師?等他?
程言舟凝眉沉思,並未接話。
宋晚已是等不及轉身往裡走去,走了兩步遲遲不見人跟進來,轉身一望,發現那人竟仍立在原處,一動未動。
她不免氣惱,本就被曬的微微泛紅的雙頰此時更明豔了兩分,三步並作兩步折回,挑着柳眉道:“你這大男人怎麼如此扭捏,還不快點進來,明日話本就要發售,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說話間,程言舟袖間的手腕已被人緊扣住,下一秒,眼前的女人竟不由分說地將其往鋪中拽去。
沒想到這千葉縣女子的作風竟這般大膽豪放!
罔顧男女有別便罷了,竟還能對素未蒙面的男人動手動腳,委實令人大開眼界。
程言舟嗤之以鼻,冷着臉想甩開手腕上的桎梏,使了五分力,竟是沒掙脫。
視線掃向眼前人,女子身形婀娜纖細,皎皎皓腕柔弱無骨,勁道卻是出奇的大。
從她方纔隻言片語中不難推斷是認錯了人,又聽她道話本。
程言舟思緒飛轉,琢磨片刻,想着即是暗訪,倒要看看對方究竟想做什麼,便將計就計,卸了手上勁力,強壓着被陌生人觸碰的不適感,進了鋪子。
前頭是賣書的大堂,書冊倒是擺放的十分規整,只是生意慘淡,僅有兩小廝半倚着桌案昏昏欲睡,間或被宋晚兇了兩句,他們才重振精神,假模假樣地跑到門外重新吆喝起來。
暗訪前,程言舟就做足了功課,每家書鋪的掌櫃老闆都打聽的一清二楚,瞭然於心,又聽那小廝此前喊這女子老闆。
心知她便是這大神書鋪的老闆宋晚,亦是這千葉縣這衆多書鋪中唯一的一個女老闆。
縱使風翎民風開放,但女子仍是在家相夫教子的居多,鮮少拋頭露面的,如宋晚這般的更是少之又少。
程言舟沉吟思量間,兩人已穿過廳堂,來到後院。
宋晚帶他去了最北面的廂房,吩咐道:“把牀上那件衣衫換上後便來東廂房找我!“
隨即房門被關上,腳步聲漸遠。
程言舟走到牀邊,隨手抓起那件衣衫抖開,手臂登時僵在半空,脣角冷不丁的一抽,整張臉瞬間陰沉下來,透出肅殺之氣。
這衣衫的上半身也不知用了什麼特殊布料,竟如蟬翼般輕薄,陽光落下來,通透晶瑩,根本無法用來蔽體。
此外衣襟處還開得極大,袖擺又剪裁得極短,這種豪放又大膽的款式風格,完全超出程言舟的認知範圍。
這女人竟敢讓他穿這樣的鬼東西!
另一頭宋晚等了許久,不見人來,又只得親自來請。
敲了門卻無人應,推門便見男人正坐在桌前,神情悠閒地喝着茶,身上穿的儼然還是先前的那件衣衫。
視線越過他落到牀邊,登時美眸圓睜,盛滿震驚!
那件她花了高價定製的衣衫竟碎裂成了兩截,一截被倒掛在牀榻上,還有半截則悽慘地“橫屍”於地。
宋晚飛奔過去,扯下牀上的布料,憤然質問:“這是你乾的?”
程言舟卻不置可否,面上神色如常,修長的玉指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漫不經心地吐出兩個字:“手滑!”
手滑能把衣服搞成這樣,這小子騙鬼呢!
不等宋晚發難,程言舟已起身,長腿一邁,靴子踩上落在地上的半截衣衫,目色冰冷,語氣極爲不屑道:“如此偷工減料,傷風敗俗之物,就該棄之如敝履纔是!”
“什麼偷工減料,你懂什麼!“宋晚大聲駁斥:“這可是我好不容易託人尋來的西域衣衫,用輕薄如蟬翼的絹紗製成,令穿着之人在陽光下透出一種別樣的朦朧美!”
聽她言辭鑿鑿說完這番話,程言舟嗤笑一聲。
原來傷風敗俗的另一種說法叫朦朧美,呵,當他瞎還是傻呢!
這件衣衫宋晚可是花了大價錢的,如今竟被糟蹋成了這番模樣,心中極爲惱怒。
正欲出聲好好訓斥眼前人,話已經到了嘴邊,卻被男人身上那股強大的氣場所震懾,生生哽在了喉嚨裡。
程言舟雙臂環胸,眼神銳利如刀,居高臨下地盯着她,饒有興致地想聽聽她還能如何詭辯。
宋晚卻寒意陡生,氣勢上瞬間就落了下風,明明對方什麼話都沒說,卻生出自己已然輸掉的錯覺來。
不過就是仗着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囂張什麼!
“宋老闆,人來了沒啊,怎麼這般慢!”廊上傳來不耐的催促聲。
“馬上就來!”
回完話,宋晚偏頭又望了眼程言舟身上那件衣衫,樣式雖陳舊了些,可到底是人長得好看,穿什麼都不差!
無聲嘆了口氣,心道罷了,等辦完了正事,再同這小子算這衣服的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