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高氣爽, 萬里無雲,正是一年收穫和狩獵的好時節。
目棠國,皇家獵場。
一名紅衣少年騎着高頭大馬, 揹着弓箭, 慢步在林中, 對偶爾竄出的兔子看也不看, 對跑過的小鹿視而不見, 他一路慢行,突然耳朵動了動,似聽到了什麼聲音催馬快行。
“嘖!你說這獵物是你的!你說了就算啊!”齊相家的小公子齊全飛揚跋扈, 氣焰囂張,哪怕面對的是一位皇子, 當然前提是這位皇子實在不受寵。
“這本就是本皇子獵的。”八皇子涼勳元聲音平淡無波, 對於這樣的事他是司空見慣。
“不過是個不得寵的皇子!真是好大的口氣!”齊全不屑的哼了一聲, 身邊跟的公子哥兒們嘻嘻哈哈的笑起來。
涼勳元依舊面無表情,彷彿這一切羞辱都與他無關。
“反正你是給也要給, 不給也要,哎喲!”齊全話沒說完一隻鞭子抽了過來,“哪個不要命的敢打小爺!”
“本世子看不要命的是你!”紅衣少年眉眼冷俊,脣上帶着譏笑。
“子琪!你敢打小爺!哎喲!”齊全話音剛落,又捱了一鞭子。
“子琪也是你叫的!你一個小小的相國公子敢搶皇子的獵物, 敢直呼本世子的名諱!本世子就算是打死你也不冤!”說着涼子琪又是一鞭抽去, 引得對方大叫起來。
“世子饒命!”齊全本就是仗勢欺人的紈絝, 欺軟怕硬的他知道鬥不過涼子琪, 立刻求饒。
“你的命可不是本世子能饒的!”涼子琪玩着手中的馬鞭, 漫不經心說道:“饒不饒你,要看我堂哥的意思。”
齊全也算伶俐, 立刻跪到涼勳元面前,“殿下開恩!小的錯了。”
涼勳元彈彈衣袍的下襬,淡淡的看他一眼,擡頭看向涼子琪。“子琪,算了。”
“切!堂哥就是心善!”涼子琪輕哼一聲,毫不客氣的對齊全揮了揮手中的鞭子。“看我堂哥的面子,僅此一次!還不滾!”
“是,是,是!”齊全帶着人跑了,心下盤算着找姑姑哭訴,還怕收拾不了這兩個傢伙!要知道他姑姑可是齊妃!陛下最寵愛的妃子!
見人走了,涼勳元嘆口氣,涼子琪下馬站在他身邊,翻了他一眼,“你怕他們幹什麼?你是皇子,他們是臣。”
“子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一會兒要是……”他話還沒說完,涼子琪踮起腳拍了他腦門一下,讓他頓時一懵。
涼勳元怔怔的看着低他一個頭的小少年,日光下一身紅衣是那樣的明媚。
“齊妃算什麼!不就是仗着有兩兒子麼!我父王還是六王爺呢!你一皇子,我一世子,她敢怎麼着!你看着吧!今兒個,我不把那女人拉下馬!本世子跟你姓!”涼子琪握緊拳頭揮了揮,一翻豪言壯語。
那種毫不隱藏的關心,讓八皇子心中升起暖意。
“子琪。”
“嗯?”
“你和我本來就是一姓。”
“你就不能不說出來!”炸毛般的吼聲,帶着惱羞成怒。
“哈哈哈哈!”涼勳元難得笑的開懷。
“算了,能讓你笑也算好事。”涼子琪無奈的說着,嘴角卻勾了起來。
“子琪,謝謝,你對我的好。”涼勳元止住了笑,真心的道謝,一直以來,只有子琪對他最好。
他從未想過,對他最好的人會是這個初見時還被抱在襁褓中的孩子。
“你呢,是我堂哥,又是我表哥,這親上加親,我不對你好,還要對誰好啊!”涼子琪笑的爽快,“回去了,叫奴才來收拾這隻野豬,正好晚飯有着落了。”他俏皮的眨眨眼。
“你喜歡的話,我的都是你的。”涼勳元笑道。
“這可是你說的,不準不算話喲!”涼子琪眼睛發亮,“說好了,你也是我的!”
“你知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涼勳元抿脣,看着明顯隨口一說的小少年。
“不知道。”很乾脆的回答,讓涼勳元一陣的無語,涼子琪伸手拉住他的手,“反正以後就知道了!先回去收拾齊妃那女人!”
兩人一前一後,拉着手牽着馬往外走。
涼勳元微微側過臉,看着小少年精緻的面容,交握着的手微微收緊。
那時他就知道,也許這是他在世間唯一的溫暖。
哪怕只有掌心的一點溫度,他也不捨得放開。
·二·
明黃色的宮帳中,皇帝滿載而歸,收穫頗豐,心情正好時,宮衣華麗的齊妃帶着滿臉淚痕眼睛發紅的齊全入帳,當着帝王與文武大臣的面撲通一聲就跪下,眼淚頓時不要錢般的落下了。
“陛下要爲臣妾做主啊!”
六王爺與王妃對看一眼,心中同時罵了齊妃一句。
蠢材。
皇帝擡眼淡淡的看了他們一眼,見齊全身上有鞭痕,漫不經心的問道:“你怎麼招惹子琪了?”
“小的,小的,並沒有!是,是,是……”齊全吞吞吐吐,要說又不說的,讓人憑空猜測,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是什麼啊!是你搶我堂哥的獵物啊!還是你直呼本世子的名諱啊!”涼子琪拉着涼勳元從帳外走了進來,進來後先給皇帝行禮,“給皇伯父問安。”皇帝擡了擡手,示意他起來,他轉身又挨個給各位王爺王妃問安,卻故意忽略齊妃,等這一圈安問完後,他起身,抽出鞭子,照着齊全就抽了過去。
皇帝還沒開口,齊妃先不幹了,她拉着齊全躲開,開口便罵,“大膽!涼子琪!本宮在此你也敢行兇!你眼裡還有沒有本宮!”
“放肆!”六王妃一聲冷呵,“齊妃好大的臉面!敢直呼我兒名諱!誰給你的膽子!”
“本宮身爲六宮之首……”齊妃話沒說完,引來子琪的疑問。
“六宮之首?六宮之首不是皇后麼?皇伯父沒有立後,只追封了我姨母爲皇后,號嘉德,何時封了齊妃爲後?我這個世子怎麼不知?”他挑着眼角看她,頓時她冷汗下來了,剛剛一時情急,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剛想開口解釋卻失了先機。
“陛下。”涼子琪跪地,雙手抱拳,“小臣參齊相教子不嚴!參齊相之子齊全藐視皇族,對皇子不敬!參齊妃窺探後位!”
皇帝看着他,慢慢把目光轉向涼勳元身上,“可是你的意思?”
涼勳元不言,不爭不辯,雙膝跪地,跪在了涼子琪的身邊。
帝心不喜,向來都是他的錯,辨也無用。
“陛下!”涼子琪一把把涼勳元拽到了身後,“這是小臣的意思。”
皇帝垂下眼,輕笑一聲,似是開玩笑般的問,“你就這麼護着他?”
“他是我堂哥又是我表哥,遠近親疏,我不護着他,護着誰!”涼子琪堅定的回答。
“你能護他一輩子?”皇帝笑了起來。
“一輩子便一輩子!人我護定了!”他倔強的擡起頭,眼中似在說,你們誰都不護他,我來護!“就算姨母在世,也會說,子琪這麼說我就沒什麼不放心的!”
皇帝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有片刻的失神,這話明明她沒有機會說,他確知道如果她還在定會這麼說的,子琪很像他的慶妃,不是長的像,而是神似,很多事上的決定出其的一樣,這就是爲什麼他會這麼疼這個子侄的原因,同樣的對於奪走愛人生命的這個兒子,他不知道要怎麼來面對,所以才選擇了無視。
“來人。”半晌之後皇帝開口,“齊妃窺探後位,心存不軌,打入冷宮。齊相之子齊全,藐視皇族對皇子不敬,逐出都城,永不得回都城。齊相教子不嚴,罰俸一年,回府面壁思過。”不等人開口求饒,衣袖一甩冷酷道:“拖下去。”
這一串的旨意下來,讓在場的人都傻了眼,齊妃與齊全直接被拖了下去都沒有反應過來,這明明與他們想的不一樣,陛下不是不在意八皇子麼?怎麼會如此?
以往陛下罰的可都是八皇子。
他們算的很好,唯一漏了一點,八皇子再不得聖心,也是皇帝的兒子,皇家的威嚴,不是他們這些個外人可冒犯,尤其是在涼子琪最後提到慶妃後,便是在提醒皇帝,八皇子是慶妃唯一留下的骨肉,是慶妃用命換來的,若是她在世,看到唯一的兒子被人欺侮,會如何的難過。
很多的時候,活人鬥不過死人,還是那個讓皇帝心中不褻瀆的人!
“子琪護皇子有功,朕賜你金鞭一條,上打皇親貴胄,下打奸佞庸臣。”皇帝話一出,衆大臣似乎嗅到了什麼。
“謝陛下。”涼子琪恭恭敬敬的行禮接下,側過頭對着涼勳元一笑,露一出排小白牙。
瞧,我說了會護着你吧。
涼勳元緩緩勾起脣角,把這個笑容深深的刻在心底。
涼勳元那時並不知道,那時起,他們的命運就綁在一起,如果他知道,也許當時會把涼子琪推離,那樣一來,至少涼子琪會幸福。
·三·
素白的孝布掛滿了威嚴的皇宮,妃嬪跪在周圍低聲的哭泣,高棺之中睡着曾經的九五之尊,棺前跪着的五名皇子,各有心思。
先皇一生共育有十三子,六子亡只有七子活了下來,分別是,齊妃所出二皇子、十皇子,洪昭儀所出四皇子,林修容所出五皇子,嘉德皇后所出八皇子,□□所出十二皇子,李寶林所出十三皇子。
而跪在棺前的是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八皇子,以及十皇子,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都剛過週歲,也就是說,皇位必在這前五位皇子中,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最年長的二皇子。
“時候也不早了,父皇也安息了,咱們來說說後面的事。”先皇的遺體剛冷卻,二皇子就迫不及待的站起身,看向內閣大臣,說話間,一隊兵馬涌入殿中,頓時讓內閣大臣有了不妙之感。
“二哥這是要幹什麼?”四皇子也起了身,冷眼看着他,手一揮,另一隊人馬涌入殿中,有一種平分秋色的感覺。
十皇子與二皇子一母所出,自然站在了二皇子身邊,四皇子和五皇子早已達成了共識,唯有八皇子依舊跪在棺前,身單力薄。
內閣大臣看着殿中兩方不相上下的人馬,頓時心裡沒有準頭,到這個時候,手中的聖旨早已如同廢紙,哪方佔得上風便是下任帝王。
成王敗寇,亙古不變的真理。
就在內閣大臣左右不定的時候,厚重的宮門再次被推開,黑甲禁軍涌入,層層包圍了殿閣,一少年身穿錦衣,邁步走了進來,冷目一掃,“怎麼?想造反麼?”
“涼子琪!這話應該問你!你來幹什麼!”十皇子年幼說話也不大過腦子,直接就蹦出來了。
純金的金線,混合着牛皮,精心編制的長鞭,帶着風聲抽了過來,在十皇子身上留下了一道血痕,他卻只是悶哼一聲,不敢叫出聲,被御賜之物所打,他哪裡敢叫。
“本世子的名諱你也敢叫,齊全的下場讓你不長記性是不是?”涼子琪如今不光是空有虛名的世子,更是少年將軍,年僅十三歲就坐上了將軍之位,可想而知這兩年他有多拼!
二皇子眼中不滿,卻也不敢出聲,怎麼說這位琪世子手握御賜金鞭,手掌禁軍,不是好惹的。
四皇子懊惱,怎麼把他給忘了!這回看來要壞事!
涼子琪手中長鞭一甩直指內閣大臣,“念!錯一字,本世子手中的鞭子可不長眼!”
內閣大臣一抖,看了眼外面的黑甲禁軍,嘆了口氣,打開聖旨念道。
“吾在位三十載,功過參半,不及昏君,亦,不可稱明君……八皇子自幼聰慧,可繼承大統。”
前面是罪己,後面是傳位於八皇子,內閣大臣一念完,二皇子十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頓時面如死灰,眼中滿是不甘,見外面黑甲禁軍衆多,也只得同衆人拜見新帝。
然,涼勳元依舊跪在那裡不聞不問不動。
半晌,涼子琪嘆口氣,將衆人屏退,起身走到涼勳元身邊,與他面對面的坐下,看着他平靜無波,不,應該說是死一般沉寂的眼睛。
“堂哥,你在怕什麼?”
涼勳元不言。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涼子琪伸手拉住他的手,“你別怕,有我在。”
涼勳元聞言擡眼看他。
“你爲何不怕?”
“堂哥,怕沒有用,我與堂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堂哥不能怕,哪怕是爲了我也不能怕,堂哥在,我在,我們身後的慶氏一族才能保全。堂哥不在,我就算不死必定也不會好過,慶氏一族也毀了。”涼子琪說的很平靜,不似這個年齡的孩子。
“我不爲他們活着。”涼勳元淡言。
“阿元。”涼子琪很久都沒有叫他的名字了,“我們活着從來不是爲了我們自己,爲了家人,爲了身後的母族,你與我身上流着同一個母族的血,所以我會保你。”
“因爲慶氏一族,你才願意保我麼?”涼勳元眼中發沉。
“因爲你是涼勳元。”涼子琪笑了,雙手握緊他的手,那雙手第一次沒有溫度,握着他的時候微微顫抖着,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說:“阿元,你別怕,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手中的刀,爲你殺出一條血路,我們一起活下去!”
涼勳元愣愣的看着涼子琪,看着他的笑,聽着他的話。
那雙眼中明明快要落下淚來,卻還在笑着,因爲不想讓他害怕。
其實他當時知道,最害怕的人是子琪,因爲那個時候,他除了自己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六皇叔六皇嬸已經死在這場鬥爭之中,就是這樣害怕的他,卻願成爲自己手中的刀,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可以這樣一直不在乎下去?就算不爲了慶氏一族,就爲了眼前的這個人,他也要拼了命的活下去!正如子琪所說的,他們榮損相依!
“好,我們都不怕,一起活下去。”涼勳元伸手把涼子琪抱在懷中。
這是他第一次抱着他,眼淚浸溼了衣衫,那麼燙又那麼的涼。
他無聲的哭着,壓抑到了極致。
不能讓人看到這樣的軟弱,也明白從今天以後再也沒有流淚的權利。
直到很多年後,已經成爲皇帝的元景帝想到那天的話,想到那天涼子琪的眼神,都會覺得,子琪當時真的很好看,比世間的任何人都好看。
·四·
高城之上,風中帶着炎熱,王旗呼啦作響,鐵蹄奔鳴,捲起沙塵。
城門正門打開,年輕的元景帝親自來迎接,所迎何人?
自然是目棠國第一人,擅親王,涼子琪!
三年爭戰,平定外亂,年輕的琪將軍立下無數的汗馬功勞,也幾度險些喪命,元景帝封他爲親王,號擅,這一來又引起了朝中的言官的不滿,卻如何也敢變不了元景帝的決定。
馬隊近了,伴隨着馬蹄聲的是涼勳元的心跳,他已經整整三年沒見過子琪了,那個說護他的子琪,那個願意成爲他手中刀的子琪。
是的,涼子琪做到了,這些年來,他們先是平內亂,而後又是除外敵,從他登基以來,他們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子琪爲了他擋過劍,爲了他當過惡人,他不是不知道那些言官是怎麼罵子琪的,他們罵子琪是佞臣,可子琪是怎麼說的?
——護得堂哥,就算是佞臣又如何!
“堂哥!”這麼多年來,一直這麼叫他的只有涼子琪,他擡起頭,看到涼子琪已經下馬奔了過來。
三年了,黑了,瘦了,額頭髮髻邊又多了一條傷疤,那傷口已經很淡了,他依然能想象出來當時有多嚴重,“堂哥親自來接我啊!”涼子琪就像是個大孩子一樣,一臉興奮的看着他。
“子琪回家,當然要我這個當哥的親自來接。”涼勳元說着他拍了拍子琪的肩,“這些年辛苦你了。”
“只要堂哥安好,再辛苦都是值得的。”涼子琪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和小時候一樣。
“走,回家吧!”涼勳元與他並肩而行,兩人不騎馬,不上轎輦,就這樣走回宮去,看的一衆內侍心驚膽戰。
“福公公,您看這……”有侍衛小聲的問大總管福得成。
“別多嘴。”福公公出聲警告,雖然,他心裡也打鼓,但,他更清楚,那位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他自陛下年幼時便跟着陛下,自然知道那些事。
在外人看來,擅親王有不臣之心,他們卻不知,當年是擅親王一路護着陛下,說擅親王有不臣之心?擅親王現下唯一的親人只有陛下,這些年在外爭戰,連家都沒成,孑然一身,得了那位子又有什麼用?
福公公冷笑一聲,豎子誤國!酸儒可悲!
一路走回皇宮,未擺宮宴,只是兄弟倆的一頓家常,用過飯後,兩人坐在軟榻上說話,可沒說一會兒,涼子琪就歪在他肩上睡着了,看樣子是累壞了。
涼勳元看着有些心疼,揮退要上前的福公公,他給涼子琪調整了一個舒服的角度,讓他睡的舒服些,元景帝手指不自覺的滑過他額頭上的傷痕,輕嘆一聲。
“子琪難爲你了。”
涼子琪這一睡就是幾個時辰,若非福公公再三提醒,司徒大人已經在偏殿久候了,他真的想就這樣讓子琪依靠着睡上一天。
無奈,正如當年涼子琪所說,他們,身不由己。
涼勳元將人放平在軟榻上,輕手輕腳的出殿,屏退宮人,不讓人去打擾到涼子琪休息,這才離開。
待他歸來時,卻聽到殿中有別人的聲音,打開殿門,就見軟榻邊一名少年在低聲傾訴。
“王爺可知明德愛慕王爺已久,明德只求能留在王爺的身邊,不求其他。”少年俯身竟想去親吻睡夢中的涼子琪。
突然!
他被一隻手掐着脖子,拎出了殿內,因事出突然讓他連叫聲都沒發出,待看清掐他的人時,頓時遍體生寒,跪在地上抖如篩糠。
“陛,陛下……”
涼勳元陰冷的看着他,壓着聲音開口,“上官明德勾引皇室,穢亂宮闈,杖斃!來人!給朕拖下去!”
“陛下饒命!”上官明德尖叫着饒叫,第一聲叫了出來,第二聲只能發出唔唔聲。
福公公一見他叫立刻讓人上前堵了他的嘴,把人拖了下去,涼勳元揮袖回殿,殿門輕關上。
福公公抹了一把汗,低頭看着一臉哀求的上官明德,“上官公子裡面的那位不是你能肖想的,今日這事你也怨不得別人,只能怨你自己看不清身份。”福公公對着壓他的侍衛開口,“拖遠些,嘴封好,別吵着裡面那位的清靜,不然,咱家也救不了你們。”
“是,謝公公提點。”兩人應聲,拖着上官明德走遠了。
殿中,元景帝走到軟榻邊,看着熟睡的人,伸出手,手指停在了涼子琪的脣上方,半晌手握成拳,收回了手,背對他坐在軟榻上,沒有注意到,軟榻上的人,睜開眼看着他,滿眼的無奈,再次閉上了。
那天夜裡涼子琪睡醒,涼勳元帶了一壺酒,幾碟精緻的小菜,兩人屏退衆人在寢宮前的臺階上席地而坐。
就像小時候那般,不受寵的八皇子宮殿門外只有涼子琪偷偷帶着吃食而來,兩個少年席地而坐,談天說地。
涼子琪對着酒壺灌了一口酒,笑的暢快。“爽!”
涼勳元脣角含笑看着他,結果他手中的酒,也是飲了一大口。
自從坐上這個位置,他和他都再沒有這樣肆意過。
“堂哥,你可曾記得,我曾說過,待你君臨天下,我便遊走江湖,幫你看看這山川大河。”
“記得。”涼勳元握着酒壺的手微微發緊,脣角的笑意卻不曾有過變化。
“現在江山已穩,我也是時候該出去走走了。”涼子琪笑着,眼中淚光閃爍。
涼勳元抿脣,有太多的話想要挽留,可是……一句都說不出口。
“子琪……”
“堂哥。”涼子琪打斷他要說出口的話,他說:“我能抱抱你嗎?像以前一樣。”
“好。”涼勳元張開手臂,紅了眼眶。
涼子琪跪在他的身前,緊緊的抱住他,眼淚再一次打溼了他的肩頭。
他捨不得走,這是這輩子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放在心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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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路攜手而過,相依相靠,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在何時開始有了變化,可是他們也只能走到這一步,哪怕,心中全都明白,那些感情卻註定無法啓口。
——堂哥,對不起,我們,不能……不分開。
——子琪,我懂。
哪怕他們有再多的捨不得,也不能,繼續放縱下去。
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生在帝王家的他們得到的多,也註定了要失去很多。
·五·
時間如流水一般過的飛快,元景帝已經過了古稀之年,他已經有三十年沒有見過涼子琪了。
三十年前,國內外已然完全穩定下來了,那一夜涼子琪提出想要出去走走,第二日就交了兵權,而涼勳元只收回了一半兵權。
“你拿着,路上有什麼不看眼的直接滅了,不必報我。”他在涼子琪面前從來都是稱我,而不是朕。
“也好。”涼子琪思量了下,接下了,“那麼我就替堂哥看看這大好河山,替堂哥收拾那些貪官污吏。”涼子琪笑了起來,“等哪天,我走不動了,就回來,到時候堂哥可別不認得我啊!”
“好。”他應了聲好,這一聲好讓他們分別了三十載。
這些年,涼子琪沒有回過都城,卻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寄來那裡的特產,還有些好玩的小東西,會寫當地有趣的傳說,自己看到的人文風情,都會寄信來與他分享,讓他覺得就好像自己同子琪一起走過那些方,看過那些風景一般。
涼子琪離開的太久了,涼勳元看着日漸長成的太子,決定退位,將江山交給下一代,在他還能走動的時候,到子琪的身邊,一起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
太子名叫涼少瑾,他自己一直不太懂爲什麼是王字邊,而不是言字邊,他覺得王字邊的應該是女孩子叫。
“瑾是美玉的意思,朕覺得太子會是塊美玉。”當年元景帝是這樣說的。
直到很久之後,太子才知道,瑾是美玉的意思,琪同樣是美玉的意思。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涼勳元有一種感覺,他大限將至,他早早的寫好了聖旨,也讓人爲他準備了一口雙棺,就因爲這一口雙棺,讓言官上書不少,他不知讓人拖下了多少人,他一生爲別人而活,難道連他死後都不能順心麼!
就在這樣的爭吵中,有侍衛來報,擅親王舊疾復發,病重,正在往回趕,恐怕熬不到都城。
當時朝堂上很是混亂,偏偏涼勳元什麼也聽不到,耳邊只回蕩着侍衛的話,他幾乎是顫抖的走下龍椅,揮開扶着他的內侍,“我要去接子琪,我要去接子琪……”
哪怕是他一路急趕,日夜不停,最終還是沒見到涼子琪最後一面,涼子琪只差三十里就入都城,卻還是客死他鄉。
涼勳元小心的抱住涼子琪,他的子琪和他一樣已經是個白髮蒼蒼的小老頭,卻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小老頭,子琪從小長的就好,哪怕變成這樣,也是好看的。
這地方離都城還有三十里,離皇陵卻只有五里,涼勳元屏退了所有人,獨自一人抱起涼子琪,往皇陵的方向一步一步的走去,這時天空中下起了鵝毛大雪。
曾經的往事歷歷在目,如同昨天的事一般。
‘你呢,是我堂哥,又是我表哥,這親上加親,我不對你好,還要對誰好啊!’
‘一輩子便一輩子!人我護定了!’
‘阿元,你別怕,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手中的刀,爲你殺出一條血路,我們一起活下去!’
‘只要堂哥安好,再辛苦都是值得的。’
‘等哪天,我走不動了,就回來,到時候堂哥可別不認得我啊!’
‘堂哥,我能抱抱你嗎?’
那些聲音從少年一直到中年,那些最疼最苦的日子是子琪陪他一起走過的。
這是他第三次抱子琪,心卻一次比一次疼。
子琪心口上的刀傷是外族行刺時爲他擋的。子琪後背上的燙傷是五皇子的人丟來的香爐所致,是爲他擋的。子琪腰上的劍傷是二皇子逼宮時爲他擋的。子琪額頭上的傷痕是爲他爭戰留下的。
還有很多很多的傷,都是因爲他而留下的,子琪說護他一輩子,做到了。而他能做的只是默默的爲子琪剷平那些不懷好意的文官,讓他們在史書記錄下暴君二字,若他真的是暴君,那該多好,至少他可以做他想到的一切,三十年前他就可以自私的不放子琪離開。
只可惜,他身不由己。
雪越下越大,將他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埋沒。
皇陵早已建完,無論羣臣同不同意,主墓中都放了一口雙棺。
涼勳元將人小心的放在棺中,親手按下了機關,墓門從外向裡的一扇扇的關上,他躺入棺中,握住子琪的手,十指相扣,從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安心過。
——子琪,我心悅你,若有來世,我不做帝王,你不做親王,我們只做一對平凡人,可好?
最後一道封石落下,發出沉重的響聲,將裡面的世界封閉,黑暗之中什麼聲音也沒有。
生命消失。
唯有那扣在一起的手從此不分離。
生未同衾,死同穴。
(終)
獨白:
[子琪篇]
我一生走過很多的名山大川,看過無數爲人驚歎的美景,見慣了悲歡離合,生死離別,而我人生最美的景色是阿元穿着龍袍登上帝位的那一天,從那一天開始我就和他一樣活在了暴風雨的中心。
我並不後悔。從我沒出生起,我們的命運就已經綁在了一起,因爲我們身後同一個母族,父王曾經問過我,能不能不要捲進去?我告訴父王,從阿元出生的那一刻起,從我降生的那一天開始,無論我願不願意,我都已經被劃爲他的那一派,所以,我已經不能抽身出來了,還不如一條道走到黑,從此他生我活,他死我亡!我便護他一生!
我做到了,這一生我沒有半分的遺憾。
我只想再見他一面,那怕最後一面,能夠在閉上眼睛前見到他,也值了!
我聽到了馬蹄的聲音,我知道,他來了。
阿元,若有來世,若有來世,你可願心悅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