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臺裡的男主持人跟女主持人打情罵俏,她就開始想說不定鬼老大跟其中的“某幾位”女主持人也有一腿——事實上,他的確跟廣告客戶的太太走得很近,還陪人家帶小孩玩耍呢!
看到周勤奮跟着臺裡領導後面拍馬屁,她就開始想說不定鬼老大在領導面前也跟狗差不多——事實上,他的確有陪領導打麻將的前科。
看到陳記者拿人家的錢,取消投訴報道,她就開始想說不定鬼老大暗地裡收了不少原本不該收的錢——事實上,他連爲晚會當電視導播都先跟人家把價碼談好了,再開始工作。
別的人怎麼樣,她不管。唯獨鬼老大,她不想管,不想理,卻始終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和那個愛瞎想亂想,想入非非的腦筋。
對儲三百這個鬼男人,逯小酒這隻菜鳥真的有點小生怕怕了。
一種幼小動物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心理告訴她,繼續留在電視臺,繼續留在鬼老大的身邊,她絕對會受傷害。
“沒想到我來電視臺實習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累積起的一點成就感竟然來源於一個謊言。”
逯小酒一邊說一邊摧殘草地上的草,左一根右一根的,她手邊的草地瞬間變得光禿禿,“沒勁透了!”“你還沒勁?”打一開始,馬有包就認定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外出採訪,回來編輯,你學到的東西比我多得多,你的名字在電視上出現怕有十幾次了吧!那些日後都是出去找工作的硬件條件啊!咱們同批來的誰也不如你這麼好運。就連師兄都說,他們那批也沒人像你進展那麼快,你還覺得沒勁?”
“如果電視臺就是這個樣子的,我纔不要留在電視臺工作呢!我不想一輩子活得這麼沒勁。”逯小酒身材小小,骨氣卻是大大的。
在馬有包看來,逯小酒這完全是日子過得太好——燒的!
“你得了吧你!還不想留在電視臺工作,這是何等榮耀的地方?你沒注意到嗎?咱們平常從廣電出去,扛着攝像機打出租車,人家司機都對咱客氣得多。走到街上,只要咱穿着記者的紅馬甲,誰看咱的眼光都是尊敬又羨慕。這麼好的工作,你上哪兒找?你不想留下來,你媽當初找系主任非把你弄這兒來實習?”一聽就是口不對心的話。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逯小酒那個悔啊!“早知道原來電視臺竟然是這副鬼樣子,就算我媽拿毛巾抽我,我都不會來。”
尤其是她覺得不錯的某人居然也是功名利祿放首位的俗人!特大號俗人一個!
“你現在走也不晚,不過我可不會走,我還想好好實習,爭取留下來呢!”馬有包心裡暗想,這個最大勁敵逯小酒走了正好,他還多幾分留下來的機會呢!
光看他的表情,逯小酒也猜到他心裡那個小算盤在打些什麼了,“勢利!你啊滿腦子就是找工作,留在城裡。估計你連什麼時候娶媳婦,娶個啥樣的,丈母孃家裡是做什麼營生的,是否能幫到自己都算計清楚了。這樣的人生有意義嗎?”
“從農村出來,考大學,然後想辦法留在城裡找個體面的工作。再然後娶個能幹的媳婦,生個兒子。每年能把老爹老孃哥哥姐姐接到城裡看看逛逛,吃點想吃的,玩點想玩的,也像城裡人一樣穿得那麼花哨,這本身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意義。”
卻是逯小酒永遠不能理解的人生意義。
馬有包點着她的肩膀鄭重地向她宣告——
“你啊就是從小到大沒受過苦,過得太順了,纔會如此任意妄爲。你如果出身在我們那個走上三個多小時山路才能見到公路,再坐上四個多小時的車才能到達縣城的小山村,你就不會說這些話了。
“知道我爲什麼叫馬有包嗎?就因爲我爺,我爸,還有我媽希望有一天馬家的孩子想吃包子的時候就能吃上,所以就替我取了這麼個名字。在我們那兒逢過年過節,我媽才能把白菜、青菜什麼的剁剁,加點豬油揉成餡,包上頓包子。那包子香的,豬油混着菜味香得半個村子都能聞到。家裡的男人能吃到三個,我媽、我姐這些女人只能吃到兩個。就這兩個包子,我媽還省一個給我,讓我拿着包子偷偷躲出去吃,別讓我姐看到了,跟我搶。
“我上了大學,頭一回在食堂裡見到那麼多包子,頓時就傻了。一口氣買了十個包子,全是豬肉餡的大包子。沒加一點菜,全是肉呢!那十個大肉包子把我吃到撐得不能動,吃到口袋裡空空的,吃到那個月剩下的日子每天只能就着鹹菜喝點稀飯,我都甘願。
“再後來進了這座廣電大廈,憑着胸口這個牌牌不用付錢就能吃上包子。全豬肉的包子在這裡都鮮少有人問津,什麼茴香餡的、牛肉餡的,還有什錦蝦仁餡的包子,聞着香,吃着更香。每回吃包子,我都想揣幾個包子在懷裡,偷偷帶出餐廳郵寄回老家讓那個每回做包子只能吃到一個的親孃嚐嚐——我知道我這個想法很傻,我知道。
“那回……逯小酒,那回我看你拿了份豬肉大包。掰開包子,你只吃皮,把肉丟在盤子裡當成剩菜倒掉。一邊吃,你還一邊嫌棄那包子太油膩,說什麼下回只吃鮮蝦餡的。你知道我當時怎麼想嗎?我真想讓你見見我姐,見見我們村子裡那些女孩子。
“在我們那裡,女孩子能唸到初中就是福氣。我姐今年二十三,比你大兩歲吧!你知道她這輩子是怎麼過的嗎?她五六歲就開始幫家裡幹活,帶弟弟,燒鍋打豬草餵鴨子。十歲她才能上小學,好不容易唸到五年級,到了十五歲我爹說句‘女孩子念那麼多書有啥用’,她就輟學去縣城裡打工,賺錢供我上學了。
“我考上大學那年,她還不到二十。我姐夫家裡肯出八千塊的財禮錢把她娶過門,那八千塊夠我交兩年學費了,我爹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我姐沒有任何選擇,收拾收拾幾牀被服就嫁了過去。到了我姐夫家裡,幹農活做家務生孩子,她永遠是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那個。
“我姐生孩子前還在地裡幹活,生了個女兒第五天,她婆婆就讓她下地做飯去。第二年,她又生了個女孩,今年要是再生個女孩,就得送人。這樣才能拿到指標繼續生,直到生出個能傳宗接代的兒子來。
“逯小酒,我姐這輩子過的苦日子是你想不到的。而你現在過的好日子,卻是我姐這輩子都不敢想的。”
馬有包站起身不再陪她浪費時間,浪費留在城市裡的機會。
逯小酒望着他的背影,不知哪來的憤懣,忽然大喝道:“別把我說得好像混蛋一樣!”
“你有那麼好的機會擺在面前,你卻不知道珍惜,你不混嗎?”馬有包臨了丟下一句,“我姐的一生沒得選擇,你跟我姐不一樣,你要是真不想留在電視臺走就是了,又沒人攔你。”
走?
這個字在逯小酒的心中無限放大,大到她都快裝不下了。
真的就這樣結束實習生涯,離開電視臺,離開《零距離》新聞組,離開謝某人,離開某個沒有素質的老大嗎?
走,還是不走——這,是一個問題。
同樣是問題,冷水晶眼前面臨的問題一點也不比逯小酒的問題簡單。
“又來這一手。”冷水晶把面前那捧由十九個小熊紮成的花束丟在茶水間的臺子上,看都懶得看一眼。
她眼中的草,卻是逯小酒的寶。一把抱起那十九個小熊,她看得什麼煩惱都忘掉了,“好可愛的小熊!每一個的表情都不一樣噯!跟韓劇《宮》裡的小熊一模一樣噯!”她抱着簡直不捨得撒手了。
“你喜歡?送你了。”冷水晶一點都不在意。
這麼大方?逯小酒怕她不識貨,“這種熊很貴哦!而且不是哪裡都能買到的。”
“討厭的人送的東西,即便再好,看着都惹人厭。我本來是準備丟掉的,既然你喜歡送你就是了。”冷水晶把小熊花束塞進逯小酒的懷裡。
說句心底話,上次害逯小酒刪掉素材,差點釀成大禍。而逯小酒自始至終也沒把她牽連上,她多少心裡有點過意不去。這束小熊就當借花獻佛,彌補她了。
逯小酒哪知道她這番心意,一個勁地把小熊往外推,“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人家送你的東西我怎麼能隨便要。這樣不合適……”
兩個人正推拉着,忽然闖進第三者,進來就叫開了,“這束小熊到底是你們兩個誰的?”
冷水晶一見來人是方思婭,便不吭聲了,低頭裝作沒聽見。
毫不知情的逯小酒卻笑開了,“我哪有那等魅力收到這麼漂亮又可愛的禮物,當然是人家送冷水晶的嘍!”
“我猜就是你。”方思婭冷哼一聲衝到冷水晶面前,“原來那個賤女人就是你啊!”她上去就揪住冷水晶的頭髮。
冷水晶好像早有準備,輕易躲過了方思婭伸過來的手,冷笑道:“你管不住自己的男朋友,可不要怪到別人頭上。”
“你肯承認了,承認你勾引我男朋友?”
方思婭就像一頭髮瘋的野獸拼命撲向冷水晶,逯小酒見形勢不對,先擋在中間,阻斷她們的相殘再說。
被指爲賤女人的冷水晶不但不省事,還火上澆油,“什麼勾引不勾引的?我根本沒見過他幾面,是他自己送上門來,非要送我禮物的。我想不要還不成呢!人家緊趕着送,能怪我嗎?”
得意?她還得意上了?方思婭氣得頭頂冒煙,“冷水晶,你敢做不敢認啊?”
逯小酒在旁邊聽暈了,這都是什麼跟什麼?難道……莫非……是情敵打架?誰?方思婭、冷水晶——是情敵?
“方思婭,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見逯小酒爲冷水晶開脫,方思婭更要當衆說出個一二三來,讓在場看戲的衆人信服。她拿起那束小熊,舉過頭頂。
“就是這束熊!這就是證據!我昨天看中這束小熊,跟我男朋友說。他沒買,送我回寢室以後,我看他又拐進了那家店,沒過多久就抱着這束小熊出來了。我以爲他要給我個驚喜,就沒點破。今天早上他沒送我來電視臺,我正猜想他會用怎樣的方式送我這束小熊。
“我等了又等,終於等到他拿着這束小熊站在了門衛那裡。我下樓打算去見他,還沒等我走進門房就發現他手裡的熊不見了,他還滿臉掛着滿意的笑走了。我問過門衛,他們說剛剛有個掛着實習牌的女生來拿走了那束熊,冷水晶你剛剛也承認了這束熊是你的——你還不承認你就是那個第三者?”
“搶人男朋友還搶到實習單位來了,冷水晶也真算有本事。”
同來實習的大四學生之間本就競爭激烈,冷水晶平素又太過傲氣,很多人都看她不順眼。逮到這落井下石、牆倒衆人推的機會,那些看熱鬧的人還不趕緊加把力氣。
要是菜鳥逯小酒這時候肯定選擇奪命而逃,然而這顯然不是冷水晶的作風。挺直了腰桿,她倒先理直氣壯起來,“什麼叫第三者?在愛情的世界裡,不被愛的那個人纔是第三者。你男朋友爲什麼會把你喜歡的熊送給我?我覺得已經很說明問題了,你還站在這裡丟人現眼,臉皮還真厚呢!”
一個失戀的女生絕對是一件恐怖的武器,而冷水晶幾句話徹底爲這件武器開了火。方思婭衝上來,一把揪住冷水晶的頭髮,“今天我……我撕爛你的嘴,看誰臉皮厚。”
“啪!”
“啊——”
一聲清脆的巴掌伴隨着一聲尖叫,冷水晶那張漂亮臉蛋完好如初,某隻倒黴菜鳥的半張臉卻逐漸腫了起來。
“行了,方思婭你打也打過了,大家熱鬧也看夠了,散了吧!散了吧!都散了吧!”
逯小酒一手捂着臉,一手揮個不停趕蒼蠅。那些人見已經動了手,怕再留下去會惹上麻煩,紛紛作鳥獸散。
本來是想揍掉冷水晶那一臉的傲氣,揍掉自己一肚子的怒意。使出全部力氣的一巴掌竟然打在逯小酒的臉上,正主兒還沒出夠氣,哪會那麼輕易就肯走,“今天我要叫大家看清楚冷水晶的真面目,非撕下她這張臉才行。”
方思婭卷着袖子預備動手,逯小酒可不會再傻得拿自己的小臉去貼她的大巴掌,先拉住她再說,“方思婭,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方思婭順着逯小酒的手望去,茶水間是沒有門的,外面人來人往,記者編輯隨時都會進來。她氣得失去理智,現在緩過神來反倒有些後怕。
逯小酒抓準了時機把方思婭拉到一邊猛吹耳邊風,“在這裡打架,就算你有理,各位老師看到了,對你的印象肯定會大打折扣,要是給這裡的領導看到了,說不定會直接將你踢出去。你說你冤不冤啊?”
冤!當然冤!爲了冷水晶這麼一個賤女人丟了男朋友,再丟了前途就不划算了。
“你等着瞧!我們倆——沒完!”方思婭丟下狠話,總算是暫時離開了。
危機解除,逯小酒才覺得自己的腮幫子一陣陣地抽痛。試着張張嘴,肌肉牽連之下痛得更厲害了,大概是腫了,現在動起來都有點困難。
“這方思婭到底是新聞系還是體育系出來的?手勁這麼大,打得痛死了。”逯小酒從冰箱裡拿出冰鎮的飲料想要冰冰腮幫子,以緩解疼痛。
冷水晶望着逯小酒腫得不像樣的嘴巴,心裡一陣翻騰,“我又沒讓你替我擋那一巴掌,誰要你多事。”“小姐,我不多事,你那張可以出鏡、以後說不定還要當名主持人的漂亮臉蛋就要破相了。”還不知道感恩圖報!逯小酒懶得跟她多說話,多說一個字嘴都疼得厲害。
她明明疼得要命,還在那裡嘰嘰喳喳的,這個逯小酒當真很傻啊!冷水晶換了罐冰飲料給她,“我跟你又不是好朋友,連朋友都算不上,幹嗎要幫我?”
“咱們同來實習,總算是一種緣分。幹嗎非要咄咄逼人?”也許馬有包說得沒錯,逯小酒真的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了,心裡始終是一片明媚。
冷水晶拿過那束惹事的小熊遞到她手邊,“你說你喜歡的,現在還要不要?”
逯小酒像看到怪物一樣把可愛小熊推得老遠,“是那樣的人送你的,我可不敢要。別我抱着小熊還沒走出廣電大廈,就被方思婭打得橫屍街頭。”
小熊的確很可愛,可是送禮物的那個人太可怕了,那人的正牌女朋友更可怕。逯小酒心怕怕,可不敢惹。
找了張面紙掩住看上去像發麪饅頭的臉蛋,逯小酒像個小賊似的溜回辦公室。躲在電話機後面,她能不露臉就不露臉。
偏有那倒黴蛋要給她添麻煩!
“小酒,小酒,跟我去採訪吧!”
師兄一番好意,說是陳記者要去拍個大新聞回來,要兩個幫手,指名要師兄前去,還要再帶上一個,金波就找上逯小酒了。
“我……我今天就不去了吧!”逯小酒現在是無顏見人啊!
金波偏要帶她去湊湊熱鬧,“幹嗎不去?陳記者這回要拍的是一個投訴,你還沒采訪過投訴類新聞吧!跟我去看看得了。”
這對逯小酒來說的確是極大的誘惑,她來電視臺實習這麼久,接過無數個投訴電話,還真是沒做過投訴類新聞。
去嗎?
“好吧!”捂着臉,她屁顛屁顛地跟過去了。
這次的投訴跟一家飯店有關,簡單來說兩個字——擾民。
飯店開在居民區內,廚房的換氣設備正對着居民窗戶。飯店開到凌晨,換氣的轟隆聲就對着居民的窗戶一直吵到深更半夜。幾戶老人家本來睡眠就不好,這麼一折騰,更是隻能睜眼到天明。這纔打了《零距離》的熱線電話,希望媒體出面幫助解決他們的難題。
陳記者拿着攝像機拍了沒兩分鐘,飯店那邊就來了一個腦滿腸肥的男人,上來就嚷:“這拍什麼拍呀?別拍了!別拍了!”
逯小酒還以爲要發生什麼羣衆毆打新聞記者的大事,趕緊叫來了正在拍些空鏡頭的師兄。金波人高馬大,看着就有戰鬥力。
陳記者到底是大風大浪裡走過來的,面對這番場景驚都不驚,攝像機直接對準那個胖傢伙,心平氣和地警告他:“我是記者,報道是我的權利。這臺攝像機二十多萬,日本原裝的,你要是碰了,那它有點毛病你就照價全額賠償。你要是對我動手,我馬上打電話報警,襲擊記者跟襲擊警察罪名相等。”
胖傢伙見來者氣度不凡,心知不是剛從電視臺裡飛出來的菜鳥,嚇他不行,隨便招呼更不行了,趕緊上前又是遞煙,又是送火的,“你看這位記者同志,誤會!純粹是誤會!我以爲您是故意來惹事的呢!您先到我飯店裡坐坐。”
陳記者關了攝像機,跟着老闆進去了。逯小酒還不放心,想要跟進去護衛在其左右。金波到底見過些場面,也跟了陳記者幾次,知道這種小場面陳記者絕對應付得來。
“你放心吧,小酒!不會有事的,再險惡的場面陳記者都能應付,他曾經去山裡解救過被拐賣的婦女,一羣山民圍着他,他都沒退縮。這個不過是普通飯館的小老闆,怎能奈何得了他?”
金波在外頭補拍鏡頭,逯小酒還是不放心地直向裡看。剛開始陳記者還拉長着臉,胖傢伙不停地在旁邊賠着笑。就看胖傢伙笑着笑着,陳記者也跟着笑了起來,再然後他們一起笑得格格的,再再然後——陳記者出來了。
逯小酒剛想上前問他還要拍些什麼鏡頭,忽然看見胖傢伙塞了一疊鈔票到陳記者的口袋。她向後退了兩步,沒敢上前。
不一會兒,陳記者笑眯眯地招呼金波:“不用拍了。”
“不拍了?”
“不拍了?!”
逯小酒和金波兩個人全都不明就裡地張大着嘴瞪大着眼瞅着陳記者,“這個不拍……”
“我剛和這家店的老闆談過了,原來一切只是個誤會,從明天起店老闆會注意噪音污染這方面。”陳記者轉臉說道,“這條新聞沒什麼價值,就算拍了也沒有報道的意義。”
說着說着,陳記者從口袋裡拿出幾張百元大鈔,塞給逯小酒和金波一人兩張,“你們倆跟我出來這麼半天了,這就算你們的辛苦費,拿着吧!拿着吧!”
金波握着攝像機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到底還是關上攝像機,轉手接下了那兩百塊錢。
陳記者手裡還剩下兩張鈔票,他盯着逯小酒的手,等着她來拿。
逯小酒上前兩步,盯着那兩百塊錢,視線一直上移,移到被她稱作“老師”的陳記者臉上。
靜默了片刻,她忽然開口:“這錢是剛纔那家飯館的老闆給的,對不對?就是因爲他給了錢,所以你纔不報道這起投訴,對不對?因爲錢而違背新聞工作者職業操守,這種事我不做,這兩百塊錢——我不收。”回過頭,逯小酒緊盯着金波,“師兄,我覺得這錢咱們不該拿。”
“小酒,陳老師當了這麼多年記者,他心裡有數,你聽他的就是了。”金波一個勁給逯小酒使眼色,示意她先接下那兩百塊名爲“勞務費”,實是“封口錢”。
金波到底在電視臺幹了一年多,前後的事一連上,他就知道陳記者收了那個飯館老闆的錢,也知道這其中的道道。讀了四年新聞系,新聞工作者的職業操守他不是不知道。可他現在剛轉入準記者的行列,日後能否留在電視臺還需要各方面的考覈,他不想得罪任何人。
沒想到逯小酒天生硬骨頭,開口就頂回去:“我不拿!”
她這擺明了是不給面子,陳記者將兩百塊錢往口袋裡一揣,“你不收我還省了,回去。”
她一個實習生能掀什麼大浪,又敢掀什麼風雨?陳記者料定了她奈何不得自己,卻又氣她不留情面的囂張態度。
三人回去的路上誰也沒說話,這件事滿以爲就這麼結束了……
幾天後的一箇中午,逯小酒剛吃完午飯沒多久,正準備去後面機房編片子。金波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小酒!小酒——”
“幹嗎?”逯小酒見到師兄有點詫異。
自從那天看到師兄收了陳記者的封口費之後,逯小酒跟金波之間總感覺多了層隔膜。師兄不再一得空就跑來找她閒扯,她也不再每天吃午飯的時候幫師兄預留熱飯好菜。
逯小酒有反思過,難道馬有包說得沒錯?
如果她也生在窮鄉僻壤,爲了前途,爲了生存,爲了更好地活着,就會違背自己的原則。在那些記者編輯老師跟前拍馬屁,明知道是違反新聞工作者職業操守的事,也昧着良心去做?
會嗎?她真的會變成那樣嗎?
她很想說:不會。
可是——天知道!她又沒有真的活得那麼艱辛過。
反正老媽說了,找不到好工作就繼續回爐,去考研究生。家裡不急着等她賺錢養家,她也沒有做好進入社會,菜鳥展翅變雄鷹的心理準備。
尤其是在認識鬼老大之後,她算是見識到了成人世界的複雜多變,那種讓人永遠摸不透,看不清的人性,她已經有點怕了。
自打知道鬼老大在明知朱家真實的經濟狀況,卻爲了那點收視率,幫着他們欺騙全城百姓的愛心、善心起,逯小酒就對這個男人產生了嚴重的不信任感。
看到臺裡的男主持人跟女主持人打情罵俏,她就開始想說不定鬼老大跟其中的“某幾位”女主持人也有一腿——事實上,他的確跟廣告客戶的太太走得很近,還陪人家帶小孩玩耍呢!
看到周勤奮跟着臺裡領導後面拍馬屁,她就開始想說不定鬼老大在領導面前也跟狗差不多——事實上,他的確有陪領導打麻將的前科。
看到陳記者拿人家的錢,取消投訴報道,她就開始想說不定鬼老大暗地裡收了不少原本不該收的錢——事實上,他連爲晚會當電視導播都先跟人家把價碼談好,再開始工作。
別的人怎麼樣,她不管。唯獨鬼老大,她不想管,不想理,卻始終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和那個愛瞎想亂想、想入非非的腦筋。
對儲三百這個鬼老大,逯小酒這隻菜鳥真的有點小生怕怕了。
一種幼小動物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心理告訴她,繼續留在電視臺,繼續留在鬼老大的身邊,她絕對會受傷害。
好想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哦!
“小酒!小酒,你在想什麼呢?”
“……啊?”
金波連喚了好幾聲,總算把逯小酒的魂給喊回來了。她居然能站在那裡對着他那張一直說個不停的嘴持續發呆、愁眉苦臉的發呆,還呆了又呆——他真佩服她的發呆功力。
“我剛跟你說的你都明白了嗎?”
“什麼?你剛跟我說什麼了?”顯然在發呆的狀況下,逯小酒什麼也沒聽見。
金波揚揚手中的文件夾,“這個——這是鬼老大要交給頻道總監的一份報告,你現在就拿去,急等着要。”
“哦!”逯小酒接過報告順便問了句,“總監辦公室在哪兒?”她來實習這麼久,還真沒去過總監辦公室,心有點怯呢!
金波跟她說了大致的位置,末了還一再提醒她:“這可是急等着要的文件,你現在就送,別耽誤了。”
“好,我這就去。”逯小酒抱着文件就顛去了頻道總監辦公室。
敲敲門,頭回進領導辦公室她還真有點緊張呢!
“總監,鬼老大……呃,儲老師讓我來送報告。”
“放這兒吧!”總監頭也沒臺就讓她把手裡的文件放下了,根本沒多在意。
逯小酒愣了片刻,照總監吩咐把文件放在了桌子上——師兄不是說這份文件總監急等着要看嗎?怎麼她慌慌張張地送來了,可總監看都沒看一眼。
唉!老大們的心思豈是她這等小菜鳥能有所領悟的,反正報告送到了,她也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
逯小酒蹦蹦跳跳進了編輯機房,這邊屁月殳 後宮小說網 還沒坐熱,鬼老大一個電話把她叫了回來。
她還以爲有采訪任務,收了素材帶趕緊跑回辦公室。前腳剛進門,她立刻感覺氣氛不對。往日裡這時候記者、編輯都已經在忙了,現在大夥居然全都留守在辦公室。照理說這麼多人都在,辦公室裡應該吵吵嚷嚷纔對,可四周居然靜得出奇,而且大家臉上的神色都不對。
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下意識地尋找鬼老大的身影,他不在公共辦公區域,他的獨立辦公室門緊閉着,看來他正和其他人在裡頭談事呢!
逯小酒摸到謝某人的辦公桌前,笑嘻嘻地打趣:“謝老師,有什麼好採訪要捎上我嗎?”
“現在誰還敢帶你出去採訪啊?又不想給自己身邊按個發報機。”說話的並不是謝某人,而是從一個老記者的嘴裡不鹹不淡地飄出來的,聽着感覺不對。
“我又犯錯了?”逯小酒摸不着頭腦,反正自打她來電視臺實習起就大錯不斷小錯常犯。
謝某人心不在焉地盯着筆記本電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那就從這句開始說吧!
“逯小酒,真不知道該說你什麼纔好。像這種事,你先跟儲三百說一聲就是了,怎麼捅到‘道長’那兒去了。”
逯小酒聽得雲裡來霧裡去,道長——是頻道下面的人對頻道總監的雅稱,“我把什麼事捅到道長那兒去了?”她自己都搞不清楚。
謝某人正想開口,鬼老大獨立辦公室的門“轟”的一聲從裡面打開了,陳記者漲紅着臉從裡頭走出來,迎面看到逯小酒,頓時那張臉由紅轉紫,最後成了一張黑臉。
“逯小酒,我還真沒看出來,你一個大四實習生,一隻菜鳥剛從學校飛出來沒幾天,還學會背後捅刀子了?”
這都是哪兒對哪兒啊?她剛進門沒多久,怎麼覺得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那麼古怪啊?
逯小酒還沒來得及分辯,陳記者已經開始罵罵咧咧:“***,老子在電視臺混了這麼多年,居然給一隻菜鳥叨了眼睛,老子這麼多年白活了?老子跟你說,菜鳥你聽好了,只要你在電視臺一天,我絕對讓你沒好日子過,敢跟我玩,你還嫩點!真是不知死活……”
逯小酒沒頭沒腦地被罵了一番,正委屈着呢!鬼老大從辦公室裡鑽出來,呵斥的聲音比陳記者還大:“行了,老陳!你自己犯了錯,還怪起別人來了?”
還是鬼老大講道理,滿腹委屈的逯小酒總算是找到說理的地方了。可這也不對啊!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就平白挨這頓罵?
“鬼老大,其實我……”
她開場白還沒做完,鬼老大一揮手打斷了她下面的話,“不過逯小酒,這件事我也要說你。你有意見可以先跟我提,如果我置之不理,你再當面跟道長報告也成。現在你越過我,直接把事情捅到道長跟前。你這樣做,弄得我很被動,你知不知道?”
“我沒有……”
聽到這會兒,逯小酒總算是摸到點門道出來了。鬧了半天是陳記者收人家錢的事情被頻道總監知道了,現在一級級查下來,陳記者倒黴了,估計鬼老大也捱了批。
雖然明知道陳記者的行爲違反新聞工作者職業操守,挨批是罪有應得,可逯小酒不明白這件事怎麼跟自己扯上關係,更不明白爲什麼大家看着她的眼神好像犯錯的人不是拿了別人封口費的陳記者,反倒成了她?
“不管你們相信不相信,反正我沒有到總監那裡說什麼。”
陳記者一步上前啐道:“逯小酒,你既然敢做,還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我親眼看到你中午的時候去總監辦公室的。”
“我是去了,可我沒說這件事。”她的眼裡沒有陳記者,只盯着他身後的鬼老大。
別人說什麼她都無所謂,因爲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可她希望鬼老大能夠相信她,無條件地信任她。
“我說我沒做。”她冷冷地望着鬼老大,哪怕只是一句話,哪怕他挺她一句話,她就再也不說什麼了。時間在心中默默地流過,一、二、三、四、五!
默數五秒,正是鬼老大這五秒的靜默讓逯小酒徹底失望,對電視臺,對這份工作,對儲三百這個男人——徹底失望。
“不相信算了,就算是我說的又怎樣?你就是收了人家的錢,就是爲了那點錢出賣你身爲記者的良知,我說的不對嗎?”
“你說的對,可得看場合。”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在責怪逯小酒,“你直接告訴鬼老大不就完了嘛!偏要去告訴道長,結果全組人因爲這件事扣半個月的績效錢,陳記者和鬼老大扣全月績效,而且還要通報批評——你一隻剛從學校飛出來的小菜鳥,還學會打小報告,背後捅刀子的玩意了?”
衆人全都沒給逯小酒好臉色,倒是謝某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小菜鳥,你做得對是對,可這種事內部處理就好了,捅到道長那裡就成了全頻道的大事,儲三百的大錯。他又得去頂雷,最近這段時間他頂的雷子夠多了,再多就得爆了。”
還是謝老師心疼鬼老大,說他倆不是一對,連逯小酒自己都不相信。
“是啊,我又犯錯了。自打來這裡實習,我就整天犯錯。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就又犯了錯,甚至我以爲對的事都是錯。”她長長一嘆,爲之爲期三個月的實習畫上一聲嘆息,“這次的事就全當是我的錯吧!我犯的錯我頂,我惹的亂子我收,用不着任何人爲我頂雷。”
從脖子上拽下實習生的身份牌,逯小酒瀟灑地將它丟在了曾屬於她的辦公桌上。
揮一揮手,她走得瀟灑,道別就不用了,反正這裡沒什麼值得她留戀的,也沒有人會留戀她的存在。
再見了,她的實習生涯;再見了,電視臺;再見了,鬼老大!
再見再見,永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