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道隋亡爲此河,
至今千里賴通波。
若無水殿龍舟事,
共禹論功不較多。
趙檉負手神舟甲板,眼望前方煙波浩渺,心內感嘆。
隋煬帝楊廣,一生黷武窮兵,暴戾兇殘,好大喜功,唯我獨尊。
他揚國威,計民生的好事做過,殘暴荒淫的壞事也做過,作爲一代帝王,萬乘之尊,其功過極難評說。
但,終是亡了國,所以史筆之下,民間野傳,貶自是遠大於褒。
亡國之君四字,本就是個蓋棺定論之詞。
可即便這樣,趙檉也不相信他修建大運河是爲了看什麼瓊花。
瓊花其實只有一株,在揚州后土廟內,乃是聚八仙花的異種,除了那一株,再無旁的瓊花樹。
不說隋時這株瓊花樹出現與否,就算是出現了,楊廣想要觀看,依他的性子怕是會直接派人將瓊花樹挪去洛陽,而不是費力去修什麼運河。
楊廣從來就不是一個憐花惜玉之人。
楊廣與李二一樣,天下未定之前都是掌兵之帥,統領大軍,騁馳沙場。
隋滅南陳之時,楊廣乃是三軍主帥,這個時候他是去過揚州的。
南陳被滅後不久又發生叛亂,叛亂被平定後,隋文帝派楊廣擔任揚州總管,主理江南各地。
楊廣也因此在揚州待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他過得很是愜意逍遙,最重要的是這個時候,他和南方的世家大族多有接觸。
隋文帝時,因爲之前南北對立,所以建國後一直對南方大族採取打壓策略,但楊廣在做揚州總管這段時間,與這些世家大族接觸,是行打壓,還是收買,所言所行具體爲何,卻是沒人知道。
但他既有稱帝之心,那很多事情便不會依照文帝的想法去做,甚或很可能一直在拉攏這些南方門閥大族。
所以他繼位之後,三下揚州,便是向南方世家大族示好,想要取得南方士族的支持。
隋末時的起義幾乎都在北方發生,南方極少,也能從側面證明這點,他很可能獲得了南方士族的認可。
至於修建大運河,其實有一個最可能原因,那就是楊廣爲了躲開關隴集團的控制。
無論北魏,西魏,甚或北周,大權都被關隴集團掌握,出相入將,不僅掌握着政權,還掌握着軍權。
北周末期的時候,關隴集團覺得北周新登基的周靜帝年紀太小,無法保障自己的利益,於是他們找到了關隴集團中的楊堅,在他們的支持下,楊堅推翻了北周,建立了隋朝。
就是說,隋朝的建立也是因爲關隴集團這些人的支持。
隋朝建立之後,關隴集團勢力更加強大,軍隊和朝政都是這些人掌控,江南很多官職也是這些人擔任。
楊廣繼位之後,關隴集團肯定不能像對待隋文帝一樣對他,畢竟隋文帝的南北江山是打來的,楊廣是繼承的。
所以楊廣和關隴集團之間的矛盾不可避免產生。
楊廣是皇帝,性子又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必然要大權獨攬。
但朝中上下到處都是關隴集團的人,他做任何事,都需要這些人的支持,如果這些人不同意,他可能什麼事都做不成。
所以,他爲了反抗,徵高句麗,滅吐谷渾,開疆擴土。
又修建東都洛陽、完善科舉,都是爲了削弱關隴集團的影響,但效果其實不是很好,因爲他沒有自己的基本盤。
他待的京都長安就是人家關隴集團的老巢,軍隊大抵是人家掌控的,朝中大小官員也是人家的,所以他就想到了揚州,畢竟當年曾經在那裡經營過,留了後手。
所以,借漕運之名,開水道通暢,爲往返之利,開大運河,三下揚州。
他到了揚州後,可以說暫時擺脫了關隴集團的控制,且還可以在這裡趁機拉攏南方世家大族,用這些人對抗關隴集團,從而做到大權在握,一但成功平衡,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不需要再處處聽從關隴集團了。
這應該是楊廣修建大運河的主要目的。
楊廣想擺脫關隴集團其實沒有錯,哪個皇帝都想大權獨攬,但可惜的是時機並不成熟,因爲關隴集團當時的實力非常強大,沒有任何一個勢力能和關隴集團對抗。
而且關隴集團的人也不傻,他們知道楊廣想擺脫自己,所以人家也提前做了準備,選擇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關隴集團內部的李淵,在這些人的支持下,李淵開始造反,最終推翻了隋朝,建立唐朝統一天下,而關隴集團又再次掌握了大權,一直到唐朝滅亡,春秋十國亂殺,關隴集團這些人才退出歷史舞臺。
趙檉站在甲板上思想着這一切,水風吹來,他髮絲清揚,前方景色漸變,揚州已經到了……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幾許年華,一生醉夢,半瘦西湖。
運河岸邊,桃紅柳綠,早有淮東的大小官員在翹首以待。
淮東路安撫使洪中孚、揚州府知府薛嗣昌、淮東路轉運使、提點刑獄使、提舉常平使、揚州通判、兵馬都總管,大大小小不下二三百人。
洪中孚一身紫色官服,看見長空浩志寧遠神舟,及那高高飄動的“秦”字大旗,心裡終是鬆了口氣。
洪中孚是神宗元豐二年的進士,一生在邊境爲官,熙河蘭湟路,永興軍路,河東路,甚曾任過河北西路真定府帥,就是河北西路沿邊經略安撫使,他雖是文官,但卻戎馬大半生。
本是對軍事熟稔無比,甚麼征戰也曾在西北司空見慣,對方臘禍亂這種事情向不惶恐,但是……他的年紀實在太大了,他的精力已經操不起這種心了,他今年已經七十三歲。
洪中孚任淮南東路安撫使,是道君皇帝念他以往功績,所以在他致仕之前,遣他來江淮膏腴之地做一任撫帥,然後回京養老,甚至他都沒有兼任揚州知府。
可沒想到或是他倒黴,或是他這一生就離不開兵事,去歲趕上淮西王慶造反,今年又遇到了兩浙方臘稱帝。
洪中孚心力憔悴,淮東一地的兵馬,不能同西軍相比,他雖不慌方臘造反,但也擔憂方臘會打過來,畢竟以他的眼光,若他是方臘,必奪長江天險,隨後圖謀北上,至少也要打出個南北對峙的局面。
但如今趙檉來了就好,他不用再操心了,對這位秦王的軍事能力他還是信得過的,去年趙檉同樣宣撫兩淮,雖然長駐了淮西,但從壽州走時,他倒是去拜見過一番,兩人有過長談,這位秦王問的幾乎全是西北軍事,見識頗爲不凡。
會了衆官之後,趙檉也沒有說些其他,便是一路進了揚州城,果然風景如畫,人物秀美,就是那些關於揚州的詩詞都不能盡數描繪。
安撫司前方下了車,裡面設宴,吃喝完畢,便論些浙西軍事,商討兩淮對策,倒也沒有旁的,大抵就是定下長江一線佈下重兵,阻住方臘渡江之路後,再謀其它的戰略。
商議完畢,趙檉移王駕到揚州南城瓊花麗園歇息,這園極大,且由來已久,乃是隋時的江都宮改造,隋煬帝楊廣爲帝十幾年間,每次下揚州都呆的時間極久,大部分就住在江都宮。
而且當年太祖皇帝混一南北時,後周的大將李重進不服,太祖皇帝親自帶兵來打,落下揚州後,也是住在這江都宮瓊花麗園。
這園子算是皇家園林,所以平時只是維護,根本沒人居住,裡面各種東西齊全,風景也好,小橋流水,樓臺殿閣,九曲通幽,可惜就是沒有假山,原本在此處飾作假山的大石都被運去東京填補艮嶽了,原地則留下一處處古怪而醜陋的空地。
趙檉看到這裡也是有些哭笑不得,看來這花石之事,主意並非只打在了平民百姓身上,就是這皇家園林都不肯放過。
在園子內安置完畢後,他招來了碎玉樓白家三兄弟。
這白家三兄弟與丁家雙蟹一樣,都是兩浙人氏,丁家雙蟹是浙西秀州華庭縣茉花村人,這白氏三兄弟籍貫卻是在浙東婺州。
當年白家三兄弟祖上爲了生計前往東京行商,卻被人矇騙,丟失全部貨物和銀錢,沒辦法只能仗着學過一些拳腳,在州橋一帶靠賣藝吃飯。
那時的權知開封府事包拯,因爲要辦一件案子,親自帶人在外走訪,至州橋附近發現了白家的先祖武藝不錯,寧可街頭賣藝求食,亦不肯仗着拳腳違法犯科,人品可見一斑,於是便招到府衙,給了個臨時差事,自此在東京安頓下來。
再後來白家先祖立下了些功勞,便也正式成了衙門公人,隨後也升了職務,便把家眷從婺州接過來,幾代都在東京謀生。
轉眼到白家三兄弟父親這裡,卻因爲一樁採花大案,私自剁了那淫賊,本來若是抓捕途中也沒什麼,可卻是喝了酒去牢裡賣瘋,將那淫賊亂刀砍死,這卻是惹了禍事,公職丟了不說,還要問罪,後來時任的權知開封府事爲他開脫,這才只關了半年,就放回家中。
可從此非但再入不了衙門爲差,便連子女都連累上,白家本來頗有些世襲公差的意思,但經此一事,下代也不許入衙門做事了。
白家三兄弟的父親於是終日酗酒,一次夜裡從酒肆回家,在門前的坎石上絆倒摔死,剩下孤兒寡娘四個艱難維生。
周處與白家是鄰居,時常接濟,後來三兄弟長大些周處便介紹給趙檉,本來依趙檉的面子,只要說句話,那三兄弟再入開封府也沒有問題,但三兄弟說什麼都不想再做差人,趙檉考驗了他們的武藝人品後,便收在了碎玉樓中。
趙檉喚三兄弟過來,三人分別叫白傲、白霸、白戰,他仔細對三人交待一番後,便派他們過長江,去往江寧府打探消息。
如果不出意外,趙楷會在江寧府駐紮,趙楷安撫兩江,江南西路根本和兩浙不搭界,他必是要去江南東路的首府江寧。
眼下趙檉剛到揚州,也不知道江寧那邊情況,方臘有沒有打過來,江寧是否失陷,畢竟隔着長江,軍報較慢,需要派人仔細探察。
轉眼到了第二天,這時趙檉軍令已下,兩淮的所有馬步軍隊全部向沿江的和州、真州,揚州,泰州四地移近。
而戰船也都被趙檉調動,在沿江一帶不停巡邏,處處戒備,任何過江來往之人,都被仔細盤查,唯恐混進方臘的奸細。
一切安排妥當之後,趙檉自帶人去江邊巡視一圈,這樣便是兩天時間過去。
這日清晨,看旁來無事,趙檉起了王駕,帶着趙元奴去看她小時過往地方。
趙元奴離開揚州時雖然只有七八歲,卻早已記事,此刻不過十一二年間,許多地方景物並沒有改變。
在去了大明寺,四望亭,瘦西湖看過二十四橋之後,又來到小秦淮河畔。
這小秦淮河乃是大運河的一條入城水路,就走揚州城內,一些水上人家便傍岸而住,靠吃運河航路爲生。
王駕在這小秦淮河畔停下,前方長槍隊一字排開,又有短刀隊清散河邊人等,血色先鋒團夾路而列,趙檉和趙元奴走出車子。
此處算是河畔一塊比較乾淨地方,前面沿着河岸不遠,則蓋了許多底矮棚房木窩,零零散散延伸出很遠。
趙元奴站在河畔,先發呆地看了會兒河水,接着望向那些連綿的窩棚矮房,還有水面上漂浮的船舟,終於止不住淚流滿面。
趙檉在旁看她一副神魂恍惚的模樣,笑笑道:“要不……過去瞅瞅?”
趙元奴望着趙檉,又看眼前面房舍,低聲道:“那處破爛髒亂,怕污了王爺的眼腳。”
趙檉搖頭笑道:“東京市井內也不缺這等地方,本王亦是沒有少去過,揚州風光獨秀,般般種種都要瞧瞧纔是。”
趙元奴輕咬朱脣,片刻才彷彿下定大決心,小聲道:“王爺,那我……過去看一眼?”
趙檉負手向前,道:“走吧。”
趙元奴行了一禮:“勞累王爺了……”
趙檉點了點頭,隨後血色先鋒團在前開路,向着那些沿岸的房屋木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