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檉在小花圃前站立,直至傍晚時分,花圃內早就空無一物,他卻依然沒有離開。
他手上輕捻了一根桃樹枝,有些發呆地看着身前,殘紅碎屑鋪滿地面與小徑,更有許多化爲微塵,晚風鼓盪,胡亂吹走不知飄往何方。
這時,不遠處傳來“噠、噠”的快活腳步聲音,元纓扛着大槍桿蹦蹦跳跳而來。
她今天在牢內呆得最久,除了元極之外,其他人都活動了心思,想要棄暗投明,但有一個條件就是降過來後,不能讓他們去對元家出手。
元纓覺得這個條件沒什麼問題,畢竟師父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便是對她,也曾說過以後涉及元家之事時,不叫她摻和,而且該容情時也會容情。
所以元纓在牢中擅自做主答應了元夏幾個,包括王黑山在內,然後喜滋滋地來找趙檉覆命。
她蹦蹦跳跳,腳步輕快,扛着大槍,襯着將落下西山的胭脂斜陽,彷彿一個從私塾放學的蒙童,無限歡喜,哼着小曲,奔趙檉而去。
可還沒到近前,她就發現有些不對,師父在幹什麼呢?
元纓放緩了腳步,開始小心翼翼起來,極少瞧見師父這副模樣,站在那裡毫無表情,且一動不動,好像泥雕木塑。
她心中納悶,再一看去,不由呆住,師父身前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空蕩蕩一片,古里古怪?
那地上的碎末都是些什麼東西?粉的紅的白的綠的,這裡原本是花園吧?可花呢?花沒有了,就算是草都不見了!
還有師父手上拿着根桃枝做什麼?那桃枝繃得筆直,三尺多長,倒好像一把利劍,可師父不會劍術,拿這東西幹什麼?難道是當成鞭鐗使用嗎?不像,不太像!
元纓用前腳尖走路,輕輕踮地,因爲不知道趙檉在幹什麼,怕打擾到他,所以拐去了小亭子中。
進裡後坐下,然後給自家倒了一杯涼奶茶,美滋滋地喝了起來,片刻過去,她看趙檉還站在那裡不動不響,便又倒了一杯奶茶喝完,趙檉依舊不動,她心中未免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師父怎麼了?說是練武也不像,說是發呆怎麼會這麼長時間?難不成被人用銀針封穴了嗎?
趙檉平日裡除了指點她槍法,還教她些武藝拳腳、醫道方面的常識,銀針封穴就是其中之一。
人體有奇經八絡,任督大脈,有三百六十穴位,每個穴位都有特殊功用,一些穴位適當刺激可以治療身上疾病,一些穴位刺激得過分則會損壞身體健康。
但這個刺激,並非是用手指去點穴,手指觸碰之類是達不到刺激穴道效果的,穴道大多在經絡之上,以點狀潛藏深入存在,所以用銀針最好。
以銀針刺激一些特殊穴道,可以控制人的身體動作,讓人麻木難行,還有些穴道會讓人失去語言能力,視覺和聽力,甚至有些會使得人昏厥昏迷過去。
難道師父叫人給銀針封穴了?元纓看趙檉彷彿石像一般,心中不由大驚起來。
她急忙站起身,用力揉了揉雙眼,然後藉着夕陽的光芒仔細看去,卻沒見到趙檉身上哪裡捻插了銀針。
不過她十分擔心,便躡步走上前,貓着身子,謹慎地繞着趙檉觀察,確實沒看到銀針之類,這才舒了口氣,但同時也更加疑惑,師父這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在幹什麼呢?
她目光落在那根小桃枝上,越看越像一柄出匣之劍,雖只是根纖弱木枝,但不知爲何,映在她眼中卻彷彿一口無上鋒利,無比兇殘的劍器,似乎動一動便要大開殺戒一般。
元纓想伸手摸摸碰碰,卻又不敢,可心中愈發好奇疑惑,瞅趙檉此刻彷彿石頭一般,便站那呆歇了半晌,然後伸出手,彷彿好奇的小貓兒,往去偷偷抓向桃枝。
但她的手還沒碰到樹枝之上,就見枝條好像活過來一般,靈蛇也似一繞,至她身後,噼噼啪啪一頓抽打起來,立刻將她打得吃痛不已,慘叫連天,跳着跑走。
趙檉其實早就從頓悟之中清醒,只是許多東西還沒有完全整合想清,所以就站着思考,一時間入了神。
元纓過來他沒想搭理,誰知道這劣徒居然圍着他胡亂轉圈,最後還好奇想拿他手中的桃樹枝瞧看,這怎能忍?便直接用桃枝抽打過去。
“鬼頭鬼腦的,想幹什麼!”趙檉斥責道。
“啊呀……”元纓被桃枝抽得直蹦,慌張逃回亭子旁,師父果然不會劍術,這樹枝是當成鞭子使用的,並非寶劍,一點刺扎招數全無。
“師,師父,我以爲你被人銀針封穴了,所以才上前瞧個究竟,若真如此,好解救師父你啊!”
“銀針封穴?解救於我?”趙檉瞅着元纓急迫的小臉一時無語,這徒弟是不是有點傻啊,在這監軍司內誰能將他銀針封穴?何況就算真有高手能做到,恐也是想擄走於他,怎還會將他擺在此處站立。
“是啊,師父你不聲不響,站那一直不動,我才這麼以爲,想上前搭救師父伱的!”元纓捱打委屈,不由撅起了小嘴。
“行了!”趙檉越聽越覺得自家這徒兒確實有點傻笨,打斷她的話道:“別解釋了,和爲師去前面吃飯。”
元纓見他不再生氣,這才重新湊過來道:“師父,師父,元夏幾人同意投降了,什麼時候放他們出牢?”
“同意了?”趙檉想了想,其實這幾人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他只不過尋思讓元纓有幾個玩伴,不至於那麼孤單,所以纔沒直接咔嚓了,一直在勸降。
“同意了,不過他們幾個有條件,徒兒覺得條件還算合理,便……便答應了下來。”元纓說到這裡偷眼去瞅趙檉,生怕趙檉怪他私自答應元夏等人的條件。
“他們有什麼條件?”趙檉淡淡地道。
元纓小聲道:“他們與徒兒一樣,日後,日後不想和元家發生衝突,不想與元家的人動手……”
“就這個嗎?”趙檉點了點頭:“可以答應,發誓效忠之後,就把他們都放出來吧。”
“師父,那吃完飯就過去牢中?”元纓聞言眼睛一亮,急忙道。
趙檉哼道:“你着什麼急?既然降了,也不差這一夜半晚,讓他們在牢裡再過上一宿,好好思量思量今後之事,再放出來也不遲!”
“好吧,師父……”元纓聞言頓時少了些精神,她思想着和元夏幾人能早點外面相聚,畢竟在這邊她也沒什麼親人,與元果又不和,所以眼巴眼望元夏幾個能夠早些時候出來。
到了前面吃飯,桌上只有他們師徒二人,菜並不多,三素一葷一湯,清淡爲主。
兩人默默吃喝,待快吃完時,趙檉緩緩道:“既然已經決定投降,一會你可以給他們送些食物,酒……也可以給點。”
“真的嗎師父?”元纓立刻站起了身,袖子用力一抹嘴。趙檉看她興奮模樣,道:“自然是真的。”
“那我現在就去!”元纓說完便往外跑,“師父,我去了……”
趙檉瞅她背影,搖了搖頭,這徒弟有些呆傻不說,怎麼還毛毛糙糙好像只猴子呢?
不省心,有些不太省心啊……
興慶府,興州皇宮。
李察哥從宮門內匆匆走出,手上緊握着半枚金色虎符。
虎符是調動鐵鷂子的信物,即便是他,也不能空口白牙調遣鐵鷂子,鐵鷂子乃是皇帝的護衛親軍,除了李幹順之外,任何人想要調鐵鷂子,必須得有虎符,甚至聖旨都不行。
他握着虎符走出宮城,前方立刻有親隨牽來馬匹,淡黃色油毛閃亮,四肢矯健,高大奇駿,在太陽下緞子般光芒爍爍,正是西域的名驥良駒,汗血寶馬。
上了馬後,李察哥帶着一衆親衛,直出興州西門之外,奔賀蘭山下大營而去。
賀蘭山在興州西側,山腳建有軍營,乃是興慶府禁衛軍的大營之一,鐵鷂子就駐紮在此處。
約莫奔馳了一刻鐘左右,李察哥率人來到營盤,只看這鐵鷂子大營建在山腳綠樹環抱內,頗有些藏鋒之意。
三千人的鐵鷂子,大營內卻有接近萬人。
鐵鷂子是重甲具裝,配有輔馬,大抵一主二輔,每個坐騎有兩匹輔助候補馬匹,這些戰馬都要單獨的役兵伺候。
而騎兵本身也要有人侍奉,畢竟重甲難穿,馬甲難披,如此一來,每一騎至少要配兩名扈從,再加上軍中的伙頭兵,雜事兵等等,鐵鷂子的營盤實際上就是萬人營。
到了大營前方,立刻有人通報,鐵鷂子的大隊長和各小隊長全出來相迎。
他們和李察哥熟悉,些年來於外征戰,全都是李察哥帶隊,李幹順除了把鐵鷂子交付給李察哥,再未給過旁人之手。
李察哥坐在汗血寶馬之上,眼神從前方十一個人身上緩緩掃過。
鐵鷂子共有三千人,分十隊,每隊三百人,其中大隊長乃是宗室,姓李氏嵬名。
下面十個小隊長,全是各氏的貴族之姓,一曰妹勒、二曰浪訛遇移、三曰細賞者埋、四曰理奴、五曰雜熟屈則鳩、六曰隈才浪羅、七曰細母屈勿、八曰李訛移巖名,九曰細母嵬名、十曰沒羅埋佈。
這些人都是党項各氏的貴族精英,他們組成鐵鷂子,軍職世襲,鐵鷂子的後代從小進行披甲軍事訓練,這才能代代保持強大的戰鬥力。
李察哥這時緩緩舉起手中虎符,鐵鷂子大隊長李浩風打馬上前,將另一塊虎符同樣舉起,兩人緩緩推臂兩塊虎符緊緊對在了一起,嚴絲合縫,毫釐不差。
十個小隊長立刻高呼起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鐵林千里,無敵於世!”
李察哥哈哈大笑起來:“兄弟們,本王此番又將帶領你們去戰場衝殺,這次你們有沒有信心和以往一樣,大敗宋軍,逐敵於野,殺敵數萬,凱旋而還?”
十個小隊長一起高呼:“晉王但請放心,百戰百勝,不勝不歸,天大地大,無所畏怕!”
李察哥聞言長笑起來,隨後進入營盤,在裡面盤桓近一個時辰,這才離開。
接着他又去了興州城南的橫山步跋子營地,這次毋須虎符,但宣讀聖旨。
橫山步跋子的人數也並非無窮無盡,畢竟步跋子軍卒只選橫山党項人,別的地方就算同是党項一族,也不能加入步跋子。
這支精銳步軍歷來人數都不算多,也就一萬出頭的樣子,眼下一萬一千多人,李察哥帶來的旨意,是要全部調走。
畢竟步跋子雖然強,但還是要和鐵鷂子協同作戰起來,才能彰顯自身最大作用,所以李察哥和李幹順請命,兩者都調遣南下。
李幹順極爲信任李察哥,而且對趙檉這支宋軍十分惡寒,畢竟會州失守,等於切斷大夏軍樞與那支攻擊熙河路軍隊的部分聯繫,無論西夏繼續派軍往大宋,又或者那支夏軍從熙河路回來,都可能被會州的宋軍狙擊偷襲。
這支宋軍就彷彿一顆鐵釘插進來,讓李幹順誓欲拔出而後快。
李察哥同樣在步跋子的營地呆了一會兒,然後在天色擦黑的時候來到興慶府禁衛六班直的營地。
六班直營地分爲內外,內營在興州城裡,外營則在興州的東城外面。
六班直內六班是無論發生何事,只要皇帝不動,那便絕不可能離開興慶府。
但外六班作爲中部軍團的精銳,一但發生大事情,是可以出府迎戰的。
李察哥此番不但和李幹順要了三千鐵鷂子,一萬一千步跋子,還要了六班直外六班一萬五千精銳兵卒,這一萬五千精銳兵卒裡有五千是騎兵,一萬是步軍。
除了這兩萬九千精銳之外,另有五萬兵馬充做中軍,足足近八萬人,南下徵會州。
這麼多人,還有鐵鷂子、步跋子等隊伍,大張旗鼓地往去會州似乎有些小題大做,因爲宋軍雖然下了軍司與幾座城池,但實際上兵並不多,也就才兩三萬的樣子。
所以徵會州也不過只是個由頭,實際上李幹順給李察哥這麼多人馬,除了要收復失地外,那就是打算在滅掉這支宋軍後,長驅直入進熙河,然後劍指涇原路和秦鳳路,侵佔大宋整個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