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樓百尺,足足九層,全爲木製。
這等高樓別說放眼西南,就是整個中原,也沒有幾座。
樓雖高,卻不嚴密,畢竟大理天暖,四季如春,與北方不同,無須太過厚固。
所以這樓造起來,要比北方同樣的九層樓省事容易一些。
樓下雙門,分爲前後,此刻全都關得緊緊,沒有人把守,可也肅靜,彷彿禁地一般。
“陛下,老衲去叫門。”住持說道。
趙檉擺了擺手,隨後一人負袖,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陛下,不可啊……”身旁所有人都呼喚。
“不用跟來。”趙檉淡淡道。
他走至危樓正門前,看上方兩個大字,書的漢文隸書,頗有意境。
這門是內裡栓上的,但他只是輕輕一推,卻自開放,又無一絲破壞跡象,看得後面衆人面露驚色。
“陛下這……”秦軍裡頂屬魯達武藝最高,那年徵西夏時便晉升了宗師,此刻已經是將至半步大宗師境界。
他揉了揉眼睛:“陛下的武藝……”
“師父又有晉升了!”元纓說道,內心覺得自己更加打不過狗師父了。
崇聖寺住持神情一抹呆滯,隨後嘴角漸漸裂開,暗吸口涼氣,這不會是……
趙檉走入危樓,這樓是藏經樓,每一樓都是大平層,個別的有獨立屋子,卻也玲瓏,依舊望眼宏曠。 щщщ ▪т tκa n ▪CO
危樓一層是排排的書架,並沒有人,窗戶造得較大,陽光照射很足,看物事很清。
二樓同樣有經書,但書架卻沒有一樓多,書也少,顯然這裡的經書要比一樓珍貴些。
接着三樓,卻只有一排書架了,上面書籍不過幾十冊,顯然更加珍稀,而且牆邊有鑲金木箱,不知裡面盛放的什麼東西。
趙檉上四樓,倒再也不見書架經書,而是沿壁下襬了不少杏黃色蒲團,最前方一隻大的風火蒲團,看起來像是講經的地方。
五樓則多了許多器械,禪杖,棍棒,戒刀之類皆有,還有些希罕的兵器,比如降魔杵、鐵木魚,銅鐃鈸之類。
上到六樓依舊不見人,光明也黯淡下來,五樓往下都是大窗,六樓則變成了窄長的小窗。
這是因爲高處裡風大風寒,小窗容易擋風,叫樓內不至於溫度變化太大,才如此設計。
六樓沒有什麼特殊東西存在,空空曠曠的一層,空氣里布滿陳舊腐朽的味道,地上尤其窗邊,盡是灰塵鋪蓋。
趙檉一路走來沒有絲毫聲音,甚至氣息都不能讓人感知,除非對方也是天人境。
天人合一這個境界,就是自身融入天地萬物的脈動,只有對面一方也是這個境界,纔會於脈動中細微察覺,否則幾乎探查不到。
趙檉上七樓,七樓本來該比六樓更黯,但卻點了燭燈,一支蠟臺放在平曠處中心,燭苗紅黃相映,頗有一股靜謐氣氛。
趙檉瞅了瞅蠟燭,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居然胼指如劍,朝那蠟燭火苗處輕輕一點。
只見指尖竟肉眼難見地射出一縷劍氣,這並非指風,也不是直接將氣血內力逼出,而就是劍銳之氣。
鋒芒犀利如劍,隔空便可傷敵。
那一縷劍氣自趙檉指尖射出,側對燭臺,只是眨眼的瞬間,那燭臺上七支蠟燭受劍氣刺削燭花,“撲拉”一聲熄滅。
趙檉撫掌笑道:“妙也!”
這時樓上傳來聲音:“什麼人?”
趙檉知道驚動了段和譽,他若不發出聲音,段和譽其實也知道樓內進了人,畢竟之前樓外動靜那麼大,段和譽怎會沒有聽到?
只是進到樓內後,他若是不主動弄出聲響,段和譽並不知道他具體身在哪裡。
他這也是給段和譽警告,你最好小心一點,朕若不出聲,你都找不到朕!
趙檉此刻也不答話,只是輕哼一聲,繼續往樓上走。
上面是八樓,八樓也點了燭臺,而且還多出點東西,在最裡面的牆壁上掛了一幅丹青畫像,趙檉藉着燭光看去,畫像上面是一個儒雅中年人。
這中年人穿了一身青色儒衫,戴着儒巾,並未留須,生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十分神氣,一隻手背在後面,一隻手拿着卷書,書上隱隱約約寫了“南華”二字。
這個……本來還不知道畫的是誰,但既然讀南華經,那不會就是天路子吧?
段和譽得到天路子傳承,那麼從山洞裡把天路子的畫像拿來供奉,也說得過去,畢竟算是隔世之師了。
但趙檉可對天路子沒什麼好感,若是按照因果論來說,山這邊的蝴蝶扇動一下翅膀,山那邊的大海就颳起一陣颶風,這天路子可謂此一百多年來,許多大事的始作俑者。
如果不和李霜眉私奔,那麼自在門就不會四分五裂,就不會有天山神鷙宮,李滄海就不會去中原。
李滄海不去中原,就不會遇見金臺,不遇見金臺,金臺就不會早早的歸隱,後來又在嵩山寺出家,這是一條線。
他若不帶李霜眉私奔,就不會存在後來鬧掰,李霜眉就不會回去看到四分五裂的自在門,就不會爲了重整自在門而嫁給李元昊,就不會參與進西夏宮鬥,最後掌握大權,將自己的只有幾歲的兒子扶上皇位,自己於後垂簾參政。
如果沒有李霜眉在後面謀劃西夏國事,那麼西夏不好說能不能延續這麼多年,說不定李元昊一死便四分五裂,分崩離析,一代而亡都不一定。
如是那樣,這百來年宋軍和西夏打的仗可真就不該有了,戰略重心會全部移往北方,說不好真正滅遼的就是宋了,女真或是發展不起來,或是也被宋給滅了。
這是天下形勢,如果雨化分到億萬黎民百姓身上,可就影響了無數人,戰事不同,對百姓的影響也就不同,從柴米油鹽,捐役賦稅,乃至人生境遇,後代發展,或多或少都會影響,有的多些,直接就是另外一個人生,有的少些,可也並非一點沒有。
當然,受影響最大的還是大宋朝廷。
這就是天路子這隻蝴蝶,當年一個舉動,所造成的巨大影響。
自然這些都已經發生,現在假設如何都沒用,只是說因果,天路子這隻蝴蝶是因,扇動了翅膀造成無數的果,這些果則大多是惡果。
所以趙檉不待見他,心中想到是天路子的畫像,臉上不由寒冷下三分,當然他也不會上前去毀這畫像,那就有些太小家子氣了。
段和譽不在八樓,但趙檉感覺他也不在九樓,似乎是在八樓和九樓之間,莫非在臺階上?
趙檉很好奇,這段和譽在臺階上幹什麼?說是上下樓不對,因爲從他踏進這危樓之時感覺對方就在那裡,根本一動未動。趙檉慢慢朝着上樓臺階方向走去,感覺越來越強烈,段和譽似乎在臺階最上面,可是並未踏上九樓,可能就差那麼一級半級。
趙檉上了臺階,緩緩登行,若非懸空躍層的高樓,臺階都是會拐上一道,這危樓也不例外。
待他拐到臺階另一向時,便瞧見正有一名白衣僧人,踏在那最後一級,卻不得上。
白衣僧人轉頭,打量趙檉。
趙檉看着白衣僧人,白色的僧袍很罕見,傳說當時禪宗北派領頭人物神秀,就是着月白色僧衣。
據說宋初還有名僧無花,也是着白色僧衣。
眼下是趙檉所見所聞的第三個穿白色僧衣的人,天南大理,遜位國主段和譽。
段和譽容貌生得極爲儒雅俊朗,哪怕已經年過五旬,可依然能看出年輕時的俊美無雙,風流倜儻。
他未留須,修眉如劍,目若朗星,眸子中綻放驚人神采,表情不動神色。
“秦帝?”看着趙檉,白衣僧人灑然開口。
趙檉笑笑,沒有說話,本來過這崇聖寺是想與段和譽較量一番,看能不能從中攫取些天人道理,好衝擊天人合一。
此刻倒是可有無可無了,菩提樹下一朝悟道法,再轉身時已是天人境。
看趙檉不說話,段和譽微微沉思,隨後神色漸趨凝重:“大理歸秦,我遁空門,秦帝此來是……”
趙檉摸了摸下巴:“勿須了……”
“甚麼勿須?”段和譽此刻方纔微微變色,一個猜想自心底油然而生,但他卻有些不太相信,真的不相信。
他試探道:“秦帝武藝不凡,我看不出境界,難道……”
趙檉眯了眯眼,瞅着段和譽彷彿腳下生根般踩在上九樓的最後一級臺階,不由笑了笑。
“卡在這裡是不是很難受?”
“秦帝你……”段和譽聞言臉色立時大變:“你看出了什麼?”
“此時兇險,不進則退,天人……天人不是這麼上的!”趙檉笑眯眯道。
他已經瞧出來段和譽卡在了天人合一的門縫裡,進不去,又出不來,進不去還好,若強出來,可就再也無此種機會,今生再無望天人了。
但總是不可能一直卡着,時間久了還進不去那就必然會被擠出來,是爲不進則退。
“我不信!”段和譽緊緊盯着趙檉:“我不相信!秦帝你說得不對!”
趙檉一呲牙:“你不信,倒是上九樓試試。”
“我!”段和譽望着右前方,他分明已經站在最後一個臺階之上,卻怎麼都邁步不動,上不去近在咫尺的九層樓。
分明只有短短距離,伸出胳膊,甚至彎去膝蓋,就已在那方,可腳卻怎麼都邁不過去。
趙檉從下面一拐過來就看出,段和譽在以這座危樓映照己身。
危樓做爐,己身做火,藉此去證天人合一。
終究是走錯了路,似天人合一的境界,絕對不可固步自封在某一個框框之中,天人合一是什麼?是與天地萬象契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律動統一,隨萬物變化而變化。
似段和譽這等衝擊天人的方法,能不能成暫且不說,就算真的成了,也是僞天人,是假的!
而且這種衝擊天人的方式極其傷身,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過程,就算他邁步過了這最後一個臺階,到達九樓,也是吐血不起的下場。
甚至來說極有可能會走火入魔,上了個僞天人,最後還可能會丟掉性命。
不過趙檉自不會點撥對方,第一是沒有必要,第二是對方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心魔已生,什麼都聽不進去。
段和譽叫了一聲“我”,渾身氣血迸發,龐大的內力充斥全身,擡腿就向着九樓邁去。
可是卻怎麼都邁不過,就彷彿前方有一面無形的牆壁在阻隔,肉身哪怕再強橫,也難衝破這擋路之牆。
趙檉眨了眨眼,又道:“過不去的。”
“我,我不信!”段和譽本來月白僧衣,人又儒雅,看起來彷彿神仙中人,這時卻面目猙獰,似乎惡魔上身:“我-不-相-信!”
說完之後,只聽“刺啦”一聲響,那月白僧衣竟然不少地方隨聲裂開,竟然是被他鼓動亂竄的內力給震裂。
“啊啊啊啊啊!”段和譽渾身血脈之力迸發,這一刻原本靜謐無風的樓內,竟然颳起了一股惡旋,圍繞着段和譽上下游走。
趙檉饒有興致地盯着這一幕,段和譽是鐵了心走他自己悟出來的道路,此刻已經有入魔跡象,就不知道能不能就此一鼓作氣,證就僞天人。
只看段和譽這時原本已經剔光的頭頂,竟然詭異地鑽出了黑色發茬,頦下長出了赤色的短鬚,額頭正中出現一道血裂,就連臉上的皮肉都變得粗糙而橫硬起來。
趙檉自言自語:“人家習武越高,越保年輕,歲數大了不但童顏鶴髮甚至返老還童,你這練成這副鬼樣子,難看了不說,還變得老醜,這算什麼正途?”
段和譽哪裡聽得到趙檉此刻說什麼,他周身氣血沸騰,力量奔涌,精神全部集中在前,就彷彿一柄內外皆鋒利無比的錐子,這一步終是踏出,直接踏到了第九層樓上。
就聽得“轟隆”一聲大響,那樓板都踏出一個大窟窿來。
趙檉有些無語,這是天人合一?這特麼的破天壞地吧?
“天人了,我終於天人了!”段和譽站在九層樓上,雙眼赤紅,仰天長笑,儒雅形象全無。
“你這是僞天人。”趙檉冷不丁地道:“假的。”
“甚麼?”段和譽猛地轉過頭:“秦帝你說甚麼?你質疑我的武道境界?”
“假的真不了。”趙檉哂笑。
“你,你……”段和譽頓時暴怒:“秦帝,你質疑我的武道,我要與你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