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內廣大,不過有老和尚宏遠帶路,倒是沒走些偏僻岔道。
趙檉興致勃勃,這大佛寺果然與北坡寺不同,因爲來往上香多尋常百姓,更增一絲煙火氣息,不像北坡寺那般過於肅穆莊重。
觀看了不少佛殿,老和尚在旁講解佛法,妙口生花,衆人都聽得如癡如醉。
寺內的門頭和尚歸屬知客堂,知客堂僧人都口才好,因爲要接人待物,如果笨嘴拙腮或者梗直生硬,得罪了大施主,討大施主不喜,那麼便得不償失了。
這時老和尚帶路往西邊走,這側人流少,趙檉道:“此處是何地方?”
老和尚急忙介紹:“這邊是珈藍殿,再往西些一牆之隔是寺內的大菜園子。”
趙檉點頭,珈藍殿自然也是大殿,幾乎每座禪剎內都會建造,來此殿上香的百姓雖然不多,但也總有。
不過聽到大菜園子他還是笑道:“是不是每座寺院都有個菜園子?”
老和尚斟酌答道:“這個自然是有的,不過年景好施主們寬綽時,送來的菜蔬都吃不完,菜園子便半荒不荒了,寺內也不好種出來拿去賣錢,也不好卻了施主們的好意,不收送來的東西,是個兩難的境地。”
趙檉道:“東京大相國寺的菜園子大抵也此種情況,不過兩者不在一處,我有名屬下曾在菜園子做過菜頭,寺內幾乎不管他,種不種也都隨意。”
老和尚一聽東京兩字,又聞大相國寺頓時精神一振,暗想果然是從京城來的,那便八九不離十了,真有可能就是那位,蕭居士果然有福之人啊,那位可了不得,橫掃六寰,名動八荒,若是登基,蕭居士就算契丹族人不好做娘娘,但封個貴妃大抵是無礙的。
“施主堪比了,小寺怎能比得了大相國寺那等十方來見,萬姓交易的寶剎,小僧聽聞那寺內足有幾百座禪院,龐大無比,來往佛徒施主,數不勝數,令人神往。”
趙檉聽他將自稱改爲了小僧,不由嘴角微微上揚:“倒也沒那般誇張,大是大了些,但來往人雜,真心向佛的並不許多。”
老和尚道:“施主過謙了,小寺總也是不能夠比的,方丈住持在內都是以東京大相國寺爲當世佛門聖地。”
趙檉笑道:“明春東京大相國寺開蓮壇淨會,叫你們方丈去講經一番,你若願意前往,也跟着過去瞅瞅便是了。”
老和尚聞言微微一呆,隨後不由大喜,這可是佛門無上盛事,怕天下有名的寺院都會前往,若能見識一遭,可真就不枉此世,說不定洞悉佛法真諦,將來往生極樂也不好說。
他滿口應下,更加恭敬,背彎得更低。
繼續前行,老和尚介紹各處,來至珈藍殿不遠,果然看那邊有牆,又有木門,門外就是大佛寺的菜園子。
趙檉信步走過去,見這菜園子地積不小,夠得龐大,不過卻有栽種痕跡,還有點霜凍的秋菜,留在地裡,並未採摘。
趙檉道:“也有種植。”
老和尚介紹道:“卻是今春包排了出去,畢竟寺內自家持了多半荒廢,叫旁人種了哪怕售賣,也是各人事情,不用寺上名頭說話。”
“倒也是個法子。”趙檉笑笑:“就是這地種的不咋好啊。”
老和尚陪笑,心中卻想你乃是萬乘之尊,雄才大略,經天緯地自然不假,可這種地的事情……真知道種得好壞嗎?只怕未必,是想展現全知全能纔對。
不過又怎敢拂了這位面子,不由一勁兒點頭:“施主所言極是,極是,包菜園子的一家三口,哪裡有一個是會種地的,種的一點不好,而且其中一個還是本寺的僧人呢。”
“你們寺中的僧人?”趙檉納悶道:“那又怎好稱一家三口?”
老和尚解釋道:“施主有所不知,這位師弟剛出家不久,之前是有家室的,只不過他就是這上京城人,家住得不遠,哪怕出家了,妻兒也時常過來探望,後來看菜地着荒,想着能補貼家中,就和方丈租下來叫妻兒栽種,他也過去出力幹活,可這菜地卻種得歪瓜裂棗,實在一般。”
“這卻是古怪了,既然還惦記着家裡,又何必遁入空門呢?”趙檉道:“而且還不是那種心中暗處記掛,是明裡如此惦念,時常見面,這般不如還俗回家過日子,豈不美哉?”
老和尚搖頭:“施主說得對,小僧也是看不懂此事,不過既然方丈沒說什麼,旁的僧人怎好多嘴,何況這位師弟以前時常來寺中上香供奉,出手大方,所以大家也都敬着,不議論些妄言妄語。”
“噢,不差錢?”趙檉頷首,這樣的人倒也有,既想成佛,又捨不得家,既想修來世繼續榮華富貴,又不想捨棄今生俗世之情,總之魚與熊掌,都想兼得。
大抵這樣的人都是不缺少錢財的,而最後能剃度入佛門,也是執念極深的。
“確實不差錢。”老和尚接口,這時就看菜地那邊跑過來一名小童,約莫三四歲模樣,手裡拿着一根秸稈,似乎當槍棒使用,邊揮舞邊嘴裡“哼哼哈嘿”個不停。
“施主。”老和尚看着小童:“這就是那師弟的兒子。”
“噢?”趙檉眯眼瞅過去,小童十分活潑,生得也不錯。
“這是要去找那師弟,他的娘也該在不遠之處,只是避嫌,從不過牆這邊來。”
“倒是有趣。”趙檉看着小童過來,見羣人也不眼生害怕,對老和尚像模像樣立了個手掌唱“阿彌陀佛”。
老和尚還了個佛禮,笑道:“小施主有佛緣。”
小童開心一笑,蹦蹦跳跳過了門就往珈藍殿處去。
“那位師弟主持珈藍殿,小孩子輕車熟路了。”老和尚道。
“珈藍殿嗎?不正好去看看。”趙檉摸了摸下巴,本來就是過來觀這大殿的,若是看到和尚父子相聚說話,倒頗有趣。
“是,施主說得是,小僧前面帶路。”老和尚轉身向前引路,一行人往木門這邊寺內回去。
就此時菜園子那一方有個青色身影,拿着鋤頭奔那些霜凍之菜而去,可她惦記剛纔跑在前方的孩兒,不由側頭朝門那瞅,這一看不打緊,頓時身子一頓,接着手上的鋤頭直接滑落地上,便是用手緊緊掩住了嘴口。
她臉色在這瞬間變得煞白無比,身軀顫抖,神情不知所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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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這刻帶路,那珈藍殿本就不遠,一行人看着前方小童到殿宇前跑進,便知道肯定便是這裡。
珈藍殿內,一名僧人正坐在佛龕下的蒲團微閉雙目,他臉色淡金,隱隱泛着一絲不健康的嫣紅,時不時咳嗽兩聲。
看見小童跑進來,他睜開雙眼,露出一絲笑容:“圖兒。”
“爹爹!”此刻殿內無人,小童立刻大叫。
僧人點了點頭,伸出胳膊,卻彷彿無有什麼力氣,將要夠到小童的時候,卻突然垂落。
僧人不由嘆了口氣,露出一抹苦笑,他不是旁人,正是去年進入大佛寺躲避搜捕的林沖。
可雖然躲過了那全城的大搜查,也在米震霆朝天木棍下保住性命,可傷勢卻一直並未痊癒。
非但沒有痊癒,就是在不停地維持,時刻都有爆發的危機,甚至他的武藝也全都耽擱,在一點點退步。
他懷疑等他武藝全部喪失那一刻,傷勢再起,怕就難逃一死了。
之前秦軍主力撤走上京後,他也曾去各處問醫求藥,也根據在童貫那裡看過的藥方自行配了些藥散藥丸,可卻都見效極微。
因此不由有些心灰意冷,內裡卻透徹明悟幾分,原本說好的危險一過便還俗回家之事,再也不提,就在這大佛寺中修行了起來。
而隨着時間愈久,思想越多,便不時回憶起這大半生的經歷。從小的時候隨父親學槍使棒,在父親嚴苛卻又不失慈愛的目光裡,在母親悉心呵護的照料下,一點點成長。
到無憂無慮的童年過去,因爲拳腳精通,少年成名,接替父親職務,進入禁軍任了教頭。
那時候,還不知道因爲練武傷到要害將要引發的後果,只是意氣風發,身邊人也都吹捧鼓擂,自覺得天下難遇敵手,是學武的天才,沒有之一。
好一段快活歲月!
直到後來,發現在禁軍之內,不是武藝高強就會升官升職,甚至獲得品級,而是還需要背景,需要銀錢,需要人脈。
曾有那麼一瞬的灰心喪氣,可少年的心喲,總是輕狂不羈的,瞧不起任何或有或無,我命由我不由天。
到了婚娶的年紀,家裡給說了門親事,同樣是禁軍教頭的家庭,算是門當戶對。
可直到這時才發現,當年練武導致要害的傷情,竟然變成了難言之隱疾。
於是開始懷疑人生,懷疑一切,開始酗酒,開始變得疑神疑鬼,開始膽小,開始唯唯諾諾,自卑得處處小心,在乎旁人想法。
就這樣三年過去,在禁軍的這三年中拼命想要往上爬,卻因爲沒有背景,沒有人脈,也沒有太多的銀錢,乃至屢屢受挫。
也開始放下身段,學着人家阿諛奉承,送禮求官,卻總因爲沒有太過硬的本錢,未能如願得償。
於是,變得有些自暴自棄,日子還得過,每天說着言不由衷的話,戴上虛僞的面具,唯有喝酒之時才能忘卻憂愁,體驗到一絲快樂,於是,喝酒便是。
直到那年春天,暖風晴日,碧空如洗,草長鶯飛。
東京城柳條嬌嫩,蝶舞紛紛,大菜園中,岳廟之內……
林沖輕輕摸着小林圖的頭,陷入一陣陣回憶。
他不覺有些恍惚,此刻忽然想起了練武之畢,去學塾讀書。
每當放學,母親都笑眯眯地在外面接他,一隻手提着他最愛吃東京老字號孟家肉餅,一隻手衝他輕輕招揮。
然後走到一半,父親又來,一家三口,就這樣手牽着手,往家中走去……
想到這裡,林沖嘴角泛起一絲笑容,就像小時候父母來接,開開心心回家時的模樣。
趙檉走進珈藍殿,一眼就看到坐在蒲團上的林沖。
他微微眯起雙目,神色不動。
老和尚呼喚:“宏空師弟,這幾位施主來珈藍殿禮佛,師弟值守這方,還請師弟爲幾位施主介紹一番。”
林沖抱着小林圖,望着趙檉,輕輕點頭。
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總要走。
因果循環,因緣際會,因爲所以。
趙檉沒有說話。
老和尚有些不高興:“宏空師弟……”
林沖這時搖了搖首,嘴角依舊是那麼一副赤誠笑容。
他看着趙檉,又似在看着殿內的所有人,片刻,一字一頓地說道: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裡扯斷玉鎖,大風捲雲雪將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說完之後,依舊是那副笑容,卻雙眼緩緩閉上,沒有了氣息。
老和尚上前,略微探查,驚訝道:“宏空師弟圓寂了……”
門外一條青影跑了進來,看見林沖坐而不倒的模樣,立刻撲過去,嚎啕大哭起來。
趙檉目光緊了緊,卻依舊沒有任何的表情,他默默轉身,走出了門外。
這時外面風起,天上陰雲密佈,只是剎那後,便飄起了雪花,雪花大如盤,立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世人皆有命,萬事自有度。
因果都有法,循環從不爽。
他仰頭望天,好一個今日方知我是我……
三日之後,上京城,遼西郡王府。
趙檉看着前方扈三娘母子二人,旁邊蕭敏神色有些悽楚,手上捏着一枚白玉燕牌,燕牌上雕刻了一隻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飛燕。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這小童的母親竟然是她當年的丫鬟蕭暮雨,這燕牌是她當年賜給對方的,蕭慕雨在衆丫鬟裡顏色最好,最是聰穎,只是她出走上京緊急,未能帶其一起離開。
蕭敏把燕牌重新戴到小童脖子上,然後道:“再不要拿下來,它會保佑你平安的。”
小林圖擡頭看蕭敏。
蕭敏又道:“你娘……臨終前還說過什麼沒有?”
小林圖雙眼通紅:“說過的,娘說了若是將來有人認得這牌子,詢問從哪裡得到,便提孃的名字,然後……”
“不要說了。”蕭敏叫停小林圖:“我知道了。”
她隨後看向趙檉:“二郎,雖然這孩子是完顏……”
趙檉擺了擺手:“他現在姓林,是林沖的兒子,此事不會改變。”
蕭敏聞言不由舒了口氣。
趙檉看着扈三娘:“林沖空門圓寂,大佛寺爲他鑄金身不朽,也算圓滿,三娘就暫且在府中呆下,過些時日與我一同返回東京好了。”
扈三娘此刻已經知道扈成還活着的消息,低聲抽泣道:“民女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