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之時,杭州城頭之上,城垛之處,又被押上來兩三百人,皆是老弱婦孺。自然就是家餘慶麾下軍將之家眷。
更有人大喊:“宣州叛將韓明、杜敬臣、魯安、潘浚、程勝祖,你們的家眷都在城牆之上,聖公有令,盡皆斬首,爾等上前收屍!”
李韶其實已經在江寧隨石寶戰死了,其餘人等倒是都還活着。所以六人變成了五人,家餘慶麾下唯有李韶一家倖免於難。
話音一落,又是人頭滾滾,隨即屍體也被扔到城牆之下。上至白髮老人,下至襁褓嬰兒,竟是無一人倖免。襁褓小兒也落得一個一刀兩斷。
這一切也是出乎鄭智預料的,從餘杭快馬加鞭到杭州,本只是想給杭州城裡的敵人增加一些心理壓力。
實在沒有想到會讓方臘以爲家餘慶開城投降了。這也算是意外的收穫。
鄭智看完方臘表演的大戲,回頭又入了營寨,只等開飯。
與此同時,杭州城東,百十號衣衫襤褸之人快步衝到城門之下,正是昨夜從鄭智營寨逃出的俘虜。
這些人於城下大呼小叫,城頭上的士卒急忙打馬前去稟報。
方臘依舊坐於堂前,聽得稟報,心中大喜,開口說道:“快快把這些人迎進來,這些漢子纔是忠心耿耿之人,如此兵荒馬亂也要往杭州而來,都該重重有賞!”
方臘得知有潰兵從餘杭回來,似乎心裡也得到了許多安慰。更是看到了與家餘慶形成了鮮明對比的典型一般,自然要重重有賞,也能鼓勵杭州城內之人。
那稟報的漢子連忙打馬飛奔回去,便是要把這些人都接進來,若是晚些時候被城外官軍發現了,這些人只怕難逃一死。
如今杭州附近,已然沒有了別的去處了,往南都是王稟收復之地,往北是湖州,往東則是大海,往西正是鄭智營寨。除了進杭州城,別無他路。
東城內,幾百漢子不斷搬運着城門洞裡的雜物,不得多久,終於清出了一條道路,打開城門,城門外的百十人蜂擁而入。
進城之後便有人遞上來清水與食物,衆人餓了許久,接過就吃。
一個漢子遞上清水之後,開口問道:“聽說你們家經略在餘杭開城投降了?”
接過清水的漢子剛剛喝得幾口,聽言一口水噴了出去,怒道:“是何人胡說八道?我家經略豈會做這等事情。你再敢胡說,老子與他你了!”
“你與我拼命有何用,城中都傳遍了,昨日聖公還把家餘慶一家老小皆斬了,豈是胡說。城中人人都知家餘慶在餘杭開城投降了。聽說今日大早還把湖州另外五員軍將的家眷也一併斬殺了。”
“胡說八道,我家經略在餘杭奮勇作戰,奈何官軍太過狡猾,竟然用火藥把城門炸開,無數鐵甲騎兵奔入城中,我等如何還抵擋得住?定是小人構陷,我要稟明聖公,把這構陷的小人全家殺光,爲我家經略報仇。”這漢子氣憤難當,把手中的水袋往地上一扔,起身便走。
身後那人連忙撿過水袋,追上去道:“當真如此?聖公正要召見你們,我給你們帶路。”
百十漢子一邊吃着手中的東西一般往杭州府衙而去,當聽得城內盛傳自家經略開城投敵的時候,衆人皆是憤怒。
方臘於堂前穩坐,左右官員也退到兩邊,百十個漢子覲見聖公,跪了一地。
領頭的漢子纔剛剛拜倒磕頭,立馬擡頭說道:“聖公明鑑啊,冤枉啊,我家經略從未開城投敵,一直奮勇作戰,奈何官兵勢大,難以阻擋,城門是被官兵火藥反覆炸了幾次才破開的,城內大戰,死傷無數,我家經略更是身先士卒,豈容小人構陷侮辱。還請聖公主持公道,把那構陷小人捉拿問罪,爲我家經略家眷報仇雪恨。”
方臘正欲開口說一些嘉獎的話語,此時聽得此言,目瞪口呆,左右環視一下官員,良久之後,方纔問得一句:“家餘慶未開城投敵?”
“回稟聖公,我家經略豈是那背叛之人?只有身先士卒奮勇殺敵,便是連投敵的念想也未有過!”
方臘再問:“那爲何官兵這麼快就到了杭州城下?”
“聖公,官兵幾千健馬,快馬加鞭之下,幾十裡地,一個時辰都不需要。所以官兵纔到得如此之快。”
方臘內心尷尬非常,面色紫紅,看得左右幾眼,定了一下心神,開口說道:“家經略忠心耿耿,卻是被小人構陷,此事一定要追究下去。爾等一路勞頓,先行下去休息吧。”
事情終歸不是方臘以爲的那樣,六個家族被方臘斬殺殆盡,面對如此之事,方臘卻是也能睜着眼睛說瞎話,單單這一點都是有幾分帝王心術。
堂下衆人不疑有他,皆拜道:“聖公聖明!”
說完此話,衆人退去。
方臘面色陰沉,又看左右,見左右皆不發言,開口問道:“此事該如何是好?”
衆人皆是一臉懊惱之色,如今城牆之外兩三百具老弱婦孺屍首,再問如何是好,衆人哪裡敢上前答話,即便敢上前答話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方臘面色更沉,忽然雙眼猙獰幾下,開口又道:“城中剛剛混進敵軍奸細,被我等查明,速速處死!”
剛剛還被方臘當作忠心耿耿之人,此時立馬就變成了奸細。一個誤會釀成大錯,便只有用謊言再來掩蓋,否則此事一旦傳開,杭州城內必然人心惶惶。方臘狠辣的手段似乎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方七佛聽言一愣,上前答道:“聖公,如此恐怕不妥啊。”
“有何不妥,難道任由這些奸細於城中散佈謠言動搖軍心不成,快快處死,一個不剩!”方臘猙獰着臉面說道。當真是無毒不丈夫。
婁敏中連忙出言說道:“太子殿下,快快帶兵去斬殺奸細。”
方天定手持兵器,起身就去召喚麾下軍漢。
剛從府衙而出的百十軍漢心中氣憤難當,隨着帶路之人往駐地而去,駐地之處自然還有酒肉伺候。
杭州城內二十多萬兵馬,沿路皆是布巾包頭之人。
一路行來,衆人皆是四處宣傳,便是要爲家餘慶正名,也是要爲自己正名。餘杭城內衆人,從來都沒有開城投降。
只是這杭州城頭,早已人頭滾滾,宣州一系軍將家眷盡皆屠戮一空。除了江寧戰死的李韶。
衆人一路行來,也遇到不少同鄉熟人,拉着一路同行,到得駐地,依舊氣憤難當。小人一句構陷,便把衆人主官家眷全部殺死,此事實在難以接受。衆人更是擔心自家軍將若是聽得這個消息,沒有投敵也要被逼得去投敵了。
衆人開始吃飯,酒菜豐盛,本來是準備用來犒賞衆人忠心的。卻是衆人不知,這一頓只怕就是斷頭酒了。
果然不得多時,方天定帶人趕到,血光滿地。
衆人更是呼天喊地,嚎叫不止。只是這些嚎叫太過無力,擋不住刀槍之利。
更有無數士卒上前圍觀,方天定一面指揮着麾下衆人清查活口,一面大喊道:“這些人乃官兵混入城中的奸細,聖公有令,盡皆處死!”
衆人圍着議論紛紛,更有許多人認識其中同鄉,心中疑惑不止,不敢相信,卻是也不敢多言。聖公太子親自前來,也由不得衆人多言。
屍首一具一具扔上牛車,方天定帶人也離去了。
“江家三郎如何會是奸細,我從小就與他相熟,聖公怕是弄錯了吧。”
“是啊是啊,小五郎才十四歲,最是懵懂直爽,如何會做這般事情。只怕家經略是冤枉的,聖公身邊纔是有奸細啊。”
“慘啊慘啊,聖公只怕是受人矇蔽了。”
“當初我也隨家經略打過仗,家經略最是勇武,自小就跟隨聖公左右,怎麼可能做投敵之事。殺錯人了。。。。”
衆人議論之聲越來越大,更有人越說越是憤怒。
“聖公身邊,必然有狗賊奸細,否則如何會冤枉好人。”
“必然如此,我等去找聖公評理去,我等都能看清事實,豈能容小人作祟。”
“找聖公評理去,一定不能枉死好人。”
。。。
忽然在場羣情激奮,便是認定有真正的奸細在矇蔽聖公方臘。
片刻之後,幾百號士卒便往杭州府衙而去,沿路跟隨越聚越多。
家餘慶蒙冤之事,方臘身邊有奸細之事,冤殺一百多入城士卒之事。瞬間在這杭州城內被傳得沸沸揚揚。
越來越多的士卒從四面八方趕往府衙聚集。
無數刀槍棍棒在府衙之外舉國頭頂。
“聖公明鑑,斬殺小人!”
“聖公明鑑,斬殺小人!”
“家經略是冤枉的!”
。。。
方臘還在大堂之內,剛剛聽得兒子彙報,事已做完,才放下心來,片刻之後便聽得府衙之外衆人高呼不止。
“怎麼回事?門外爲何有人呼喊聒噪?”方臘開口問道。
方天定急忙又回頭出去,剛到大院就已經聽清了呼喊內容,趕緊回頭又往大堂跑來,稟道:“父親,門外聚集了不少士卒,口中皆喊家餘慶是冤枉的,父親身邊有小人。”
方臘聽言大怒,口中說道:“豈有此理,還反了不成?來人啊,把門外之人都驅散了!”
方七佛連連搖頭,上前又稟道:“聖公,不可強行驅之啊,此時唯有聖公出門去解釋一番,否則流言四起,軍心難穩啊。”
方臘聽得方七佛話語,怒瞪一眼方七佛,開口說道:“你還敢聒噪,若不是你,焉能有今日之事?”
方七佛聽言大驚,實在不知爲何方臘把這些事情都歸咎在自己身上,連忙解釋道:“聖公,臣是有罪,但此事實非臣之過也!”
方臘心中已然對方七佛起了責怪之意,本來大好的局面,似乎都是方七佛作戰不力導致的,方七佛在宣州敗北,又在婺州失敗,這一切似乎當真就是方七佛的罪責。
“若非你領兵不力,節節敗退,豈有今日?你還敢狡辯不成?”方臘此時已然少了許多理智,唯有一心的憤怒。憤怒方七佛作戰不力,憤怒門外這些士卒不聽號令。甚至憤怒家餘慶守城不力,死有餘辜。
人心生了恐懼,自己卻不知道,只把恐懼當作憤怒發泄而出。
鄧元覺連忙上前解圍道:“聖公,如今杭州城內還有二十餘萬人馬,杭州必然萬無一失,如今穩定軍心爲重,還請聖公息怒。”
鄧元覺顯然感覺到了方臘的失態,幾句話語也是想讓方臘鎮定下來。
只見方臘忽然暴起,雙手於案几之上大力揮去,案几上的一應事物全部被揮到地上,叮噹作響。口中怒道:“我說那家餘慶開城投降,莫非你等都不相信?此事必然如此,太子,去把門外之人都驅散開,不得聚集在此。”
“遵命!”方天定得令隨即出門而去。
家餘慶之事,對錯早已在人心。唯有方臘難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