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大人,小婿怎麼也想不明白,莫非老天爺都在幫着王寧安,怎麼又連着讓他贏了兩場?”
依舊是那個小院落,馬涼和富弼對坐,他探身不住抱怨。
自從上次鬧事,三元及第的光環消失了,連名字都混沒了,馬涼徹底沉寂下來,他在地方任職,歷練本事,就像是落入泥潭的蓮子,努力積累着能量。
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哪怕有耆英社罩着,也不敢隨意跑到京城來,這次是王寧安在外,恰逢吏部考評,他不得不進京述職。
由於前後馬涼的變化很大,加上行爲低調,沒有人認出來。
他也準備述職之後,繼續回到地方。
只是對於眼前的朝局,馬涼實在是想不通,不得不找岳父求教。
富弼倒是很坦然,這麼長時間過去,他也不怎麼生氣了,況且生氣也沒用。馬涼才華還是夠的,如果能吸取教訓,好好磨礪,日後未必不能扛起對抗王寧安的大旗。
“你有什麼疑惑,只管問吧,老夫知道的,都會告訴你!不過,你聽完之後,立刻離京,不要泄露一個字,不然就有殺身之禍!”
“小婿明白!”
馬涼沉吟一下,道:“岳父大人,這次的事情應該是要奪兵權,對吧?”
“沒錯,陛下老了,新舊交替在即,所有兵權,都在王寧安手裡,地方的邊軍以王家爲首,京城的禁軍以狄家爲首,他們兩家有好得和一個人似的,水潑不進啊!假如讓王寧安打贏了西夏,到時候他威望潑天,哪怕官家也廢不了他的兵權!”
馬涼點頭,“所以當得知禹藏花麻要投降的消息,密諜司這邊就見獵心喜,鼓動陛下出兵,而後又派遣欽差前往西北,就是爲了藉機出兵,搶奪軍功,進而剝奪王寧安的兵權。”
富弼點頭,“你說的很對,情況就是這樣,只是密諜司這邊,不太懂軍務,又貪功心切,竟然被蠻夷給算計了,損失慘重,只怕連自己也不保了。”
馬涼聽得出來,老岳父似乎充滿了不屑,以他的智慧,應該早就看出了其中的風險,可是爲什麼還要推着那麼多勢力進去,就不怕輸得精光嗎?爲什麼不阻止?
見馬涼百思不解。
富弼淡淡一笑,到底是年輕人,陷在圈子裡,太容易鑽牛角尖了。
“老夫問你,以如今王寧安的權勢,可有辦法限制?”
“沒有。”馬涼老實道:“他有兵,有錢,又是太子師,深得陛下信任,功勳卓著,黨羽衆多,幾乎無懈可擊!恕小婿愚鈍,怎麼也想不出能對付王寧安的辦法!”
“哈哈哈!”
富弼哈哈大笑,“你錯了,你剛剛說的這些,正是王寧安的致命弱點!每一條都是,加起來,更是足以讓他萬劫不復,粉身碎骨!”
馬涼一愣,“岳父大人是說——王寧安太強大了?”
“沒錯,他強大到超出了臣子的本分!”富弼喝了一口茶,繼續道:“這就是陳琳的高明之處,他看似出了一個昏招,實則卻是拋下了一顆誘餌……你知道上古鑄劍師嗎?爲了讓他們的武器充滿靈性,在最後關頭,必須用人命祭劍,方能成功!”
馬涼悚然一驚。
“您是說,這次是故意把密諜司拋出來的?”
富弼點了點頭,馬涼瞬間就好像掉到了冰窟窿裡,渾身冒涼氣。
真是太可怕了!
這幫人簡直就是瘋子,哪有往自己身上砍一刀,卻反過來能害人的,聽起來簡直和做夢一樣,但是仔細一想,馬涼又漸漸有了思路。
顯然,針對禹藏花麻投降的事情,密諜司這邊太急躁了,本身就風險極大,又牽連將門,還有政事堂,葬送了十萬人馬,逼得趙禎不得不痛下殺手。
別看現在趙禎只是圈禁了王珪,封了密諜司,沒有進一步動作,但是誰都清楚,越是沉默,日後爆發就越是可怖,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捲入其中,人頭滾滾兒,只怕比起上一次還要來得猛烈。
只是看起來,富弼居然絲毫不擔心,反而有心雀躍……這太反常了,岳父他肯定是看到了別人沒有看到的東西……不如換一個思路,重新理一理。
先從密諜司說起,趙禎爲什麼要設立密諜司,主要就是變法推行之後,無論是政事堂,還是軍方,實力都在膨脹,皇帝感到了位置不穩,必須要有一支抓在自己手裡的力量,密諜司應運而生。
從後來的運營情況看,其實密諜司更多是制衡王寧安的。
這一次密諜司犯了大錯,多半要保不住,假如密諜司完蛋了……王寧安的權柄又會增加,那……“啊!”
馬涼的冷汗溼透了後背,從脊樑溝裡發涼。
狠,真是夠狠!
“岳父大人,官家在盛怒之下,必定要清理內廷,整頓政事堂,等他大刀闊斧,把一切都處置完畢之後,就會發現,王寧安的勢力又膨脹了,更加要命的是,連制衡王寧安的人都沒有了!朝局徹底失衡!爲了江山穩固,爲了老趙家千秋萬代,趙禎必須對王寧安下手!”
富弼略感欣慰,女婿的悟性還算不錯。
其實當初陳琳發動的時候,富弼還很疑惑,覺得陳琳是老糊塗了,可是當事情持續發展,富弼漸漸猜出了陳琳的心思,也看到了老傢伙的狠辣!
不愧是練葵花寶典的出身,欲練神功,必先自宮!
故意賣個破綻,砍了自己一刀。
結果就是朝局失衡,王寧安一家獨大。
等到趙禎發現這個局面之後,就算皇帝再喜歡王寧安,再信任他,也不能不有所行動!一直維持的君臣默契,就此徹底葬送!
“我大宋立國百年,國泰而民安,物阜而民豐。臣子就算再強,也無法和天爭!只要聖人決心剷除王寧安,他就活不了!當然了,王寧安也不是尋常之輩,他的黨羽衆多,爪牙銳利,如果沒有足夠的勢力,聖人也沒法一下子剷除王寧安……所以這一次最關鍵的是止損!”
“岳父,小婿就怕王寧安會胡亂攀扯,順藤摸瓜,到時候利用聖人的怒火,把和他作對的人一網打盡,那可就不好辦了!”
“不會的!”
富弼含笑道:“陳琳何等厲害,這把火只怕都燒不到他的身上,因爲沈端——瘋了!”
“什麼!”
馬涼豁然站起,沈端是密諜司的主管,這麼多的事情,都是他在操持,又是譚憲的頂頭上司,是整個案子最關鍵的人物,他瘋了,那,那還怎麼查啊?
“知道厲害了吧!”
富弼老神在在道:“給你五年的時間,多學多看,好好琢磨,如果五年之後,你能參透這些,還有機會和王寧安掰手腕,如果不成……那你就隱姓埋名,當一輩子的普通人吧!”
馬涼不得不承認,他和這些絕頂的人精兒還差得太遠。
陳琳的手段,簡直讓人不寒而慄。
犧牲一個權柄極重的密諜司,促成王寧安和趙禎的君臣亂鬥。
除了狠,就是狠!
“岳父,小婿還想請教一件事,陳琳,他,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富弼沉默許久,“不好說。”
“哦?岳父也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好說!”富弼沉吟道:“如果老夫沒猜錯,陳琳並不效忠陛下!”
這句話出口,弄得馬涼更傻眼了。
“那,那他效忠誰啊?”
富弼淡淡一笑,“陛下御極四十年,對於你們這些年輕人來說,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個君父,不管好壞,都要效忠他……可陳琳都七十多了,他從軍的那會兒,太宗皇帝才繼位不久啊!”
馬涼張大了嘴巴,他發誓,這輩子受到的驚嚇,都沒有今天多!
“岳父大人,莫非士林間傳言,說是要還政太祖一系,這是真的?”馬涼不解道:“都幾十年了,怎麼還有人做這種夢?我不信,我不信!”
富弼輕笑了一聲,“有些夢是白日夢的,但是有些夢,卻未必是假的,尤其是這個夢對大多數人有利的時候。”
馬涼努力思考着,卻怎麼都覺得腦細胞不夠用。
“哎,太子深受王寧安影響,哪怕陛下和王寧安鬥,太子日後繼位,也會堅持王寧安的一套,繼續推動變法的……要想阻止變法,唯有徹底廢掉太宗一系,還政太祖子孫,這樣才能叫停整個變法!”
“岳父大人,這是您的意思?”馬涼瞪大了眼睛,怎麼也不敢相信,一貫循規蹈矩的富弼,竟然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他這是瘋了嗎?
“哈哈哈……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一旦君王拋棄了士大夫,士大夫就不能拋棄君王嗎?孟夫子可說過,君視臣如股肱,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啊!”
聽到這話,馬涼大汗,瀑布汗!
富弼笑得從容,哂笑道:“吃驚吧?老夫此時算是明白了韓稚圭的爲難……身在宦海,人不由己。背後會有無數人,推着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情。罷了……說了這麼多,你也趕快離京吧!王寧安應該很快就要回來,老夫還要打起精神,和他周旋!”
馬涼低着頭,走了兩步,又忙回頭,擔憂道:“岳父大人,這把火會不會燒到您?”
富弼老氣橫秋道:“王珪雖然笨,但是也知道有些話不能說,更何況他知道的也不多,本來高遵裕還能牽連上趙世邁,可惜啊,高遵裕死了,只剩下一個譚憲,沈端又瘋了……就算王寧安有通天的本事,最多也就是個無頭冤案而已,他查不下去。”富弼眯縫着眼睛,靠在躺椅上,馬涼若有所思地點頭,終於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