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此時已入冬,百姓無分貴賤,都已入睡,破舊的小茅屋抑或是豪華的大莊園,只餘下勻稱的呼吸。
即使是被寒風颳得哇哇作響的爛草屋,在土地上勞碌了一天的貧苦百姓,也卷着破爛的棉絮入睡。
就連山村的小狗,也迷糊入睡,在這冷冬,一切都是無精打采,就連天上的月華,也只是露出小半個臉蛋,想必是不願意看到這萬籟皆靜的夜。
崎嶇的小山村,在戰爭的暴怒之下,依然保持了往昔的寧靜。張貴有點吝惜的看着這份寧靜,看着這份安詳,等到南方變成殺戮的世界,這裡還依然有這份安寧嗎?
戰馬,用棉花包好,同時用馬箍勒住馬嘴,均州軍五千餘人,躡手躡腳的走在山村中間的唯一一條小路上,山路崎嶇,只有穿過這個小山村,希望不會把他們吵醒。
領頭的希奈,看着熟悉的小山村,想起了那曾經貧窮的家。自從跟姐夫走出山外,看到均州軍士卒後,他就再也不能安心。偷偷瞞着姐夫黃毅報了名,並經過了嚴格的考驗。
軍事考官一致認爲,他的身手敏捷,反應靈活,頭腦冷靜,再加上常年在山村長大,擁有成爲一名出色的探子的潛力。
姐夫黃毅,經過幾個月的發展,已成爲均州、房州最大的山貨供應商,此時黃毅的兩個弟弟也開始幫忙,希奈又是耐不住的傢伙,竟然瞞着黃毅報名、考覈、並且通過。
大房子修葺完後,黃氏把孤零零的母親接了出來,只有黃毅收購山貨時纔回到那個曾經貧瘠但現在卻富裕的小山村,山貨的暢銷,給山村帶來了從來沒有的改變。
直到陳大舉和張娘子親自把均州軍的軍牌送到黃家,大家才發現,這個好動的孩子,已成爲均州軍光榮的一員。
老母親自然不願意希奈入伍,再加上他是家中的獨子,也有資格不從軍。但希奈哪裡願意,死纏爛打的,又把姐夫、姐姐拉出來做老母親的思想動員。
姐夫黃毅在均州也算是半個小人物了,有他的保證贍養老人,均州軍自然也樂意多了一個有潛力的小兵成爲其中的一員,張娘子提供了祝福,並且把一張光榮的入伍狀掛在大屋子的門前,又交給他一個鐵牌,只要有這個鐵牌,在均房兩州做生意,稅收免除一半。
好說歹說,希奈總算是完了自己的心願。
“怎麼了,小鬼頭,想家了吧。”陳大舉看到希奈舉止有些異常,想起自己當年離開家的神情,壓低聲音輕聲問道。
“大人,沒有。”希奈尷尬的揉了揉眼睛,道:“只是看到這小山村有點熟悉,一下子走了神,還請大人責怪。”
“看你還狡辯。”陳大舉故意板起臉,道:“想家就想家了,這有什麼大不了。咱們出來也好幾個月了,別說你,老子還不是一樣想家。”
“大,大人。”希奈遲疑了片刻,問道:“韃子又不打均州,你說我們老遠跑過來跟韃子打,這究竟是爲的什麼?”
希奈一直在山村長大,只知道什麼叫家,不知道什麼叫國,只知道什麼叫親戚,不知道什麼叫朋友,單純得就像一張紙一樣。
陳大舉沉思了片刻,才問道:“希奈,還記得你姐夫嗎?”
“那是當然,姐夫對我這麼好,我要是忘了姐夫,還有人性不?”希奈肯定說道,要不是姐夫黃毅的幫忙,他能不能入伍還是兩說呢?
“你姐夫的生意越做越大,現在怕是做到房州了吧?還有你小子原來也是房州人吧?那韃子要過來打房州,假如希奈你現在是軍頭,希奈出不出兵?”陳大舉化身爲思想指導工作。
“那是自然,小子就算是拼了命,也會出兵。”希奈迷糊說道。
“嗯,很好。”陳大舉笑道:“老子再問你一句,老子平素待你如何?要是老子有危險,你小子會不會出兵。”
“大人對我恩重如山,大人若有危險,老子就算是拼了這個頭顱,也要救大人的。”希奈胸口拍得鐺鐺響。
“哦,想不到你小子還這麼有人性。”陳大舉繼續道:“聽說陸大人爲人有些嚴格,但對你小子還可以,要是陸大人有危險,你小子會不會出兵。”
“陸大人教我認字,又教我軍法,小子又不是沒有情義之人,陸大人若是有危險,小子還是會斷頭顱也不足惜。”希奈再次把胸口拍得鐺鐺響,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表達他的決心。
“嗯,很好。”陳大舉很欣慰,一個入伍不到半年的小兵,能有這樣的想法,當初自己還這是看中人了:“郭大人箭術無雙,馬術也頂天,聽說教了你射箭和騎馬,那郭大人對你也是不錯的了。若是郭大人遇到危險,你小子會不會出兵。”
“郭大人待小子如兄弟,又教小子射箭和騎馬,郭大人若有危險,小子也不惜犧牲自己生命。”
“老子是漳州人,陸大人是楚州人,郭大人是臨安人,還有很大很大將士,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但他們都是我們的兄弟,都是我們的弟兄,現在他們遇到了危險,難道我們不應該出兵嗎?”
“我們應主動出擊,要不等到韃子殺到面前時,就已經遲了。”陳大舉莫名感觸說道:“當韃子滅掉金朝時,我不是金朝人,所以我不出兵;當韃子滅到西夏時,我不是西夏人,所以我不出兵;當韃子佔領京兆路時,我不是京兆路人,所以我不出兵;當韃子佔領山東路時,我不是山東路人,所以我不出兵;當韃子佔領我的家,搶走我的財富和女人,殺死我的父母,我想出兵,但身邊已沒有人爲我出兵。”
“小子,你懂了嗎?”陳大舉慷慨說道:“有朝廷,纔有我們的家,纔有我們的家人,纔有我們的親人。”
希奈沉思了片刻,拱手道:“大人,小子不懂事,讓大人費心了。”
陳大舉笑了笑,拍了拍希奈的肩膀,點頭道:“小子,注意安全。”
待得希奈走遠,陳大舉自言自語道:“奶奶的,當年軍頭不也是這樣跟老子說的嗎?看來軍頭當年忽悠了不少人。”
“看來你小子長翅膀了,會飛了,敢背後說老子的壞話了。”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帶有笑意的聲音。
陳大舉連忙堆起笑臉,道:“軍頭,這是什麼話,小子永遠你的底下的小兵。”
“算了吧,人都會長大,都會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張貴有點傷感,道:“弟兄們都有什麼想法?”
陳大舉遲疑了片刻,道:“弟兄們沒什麼想法,就是有點不明白,爲什麼我們最近總是躲着韃子趕路,就算是看到韃子圍攻陽邏城堡也不出兵。”
“兄弟們都說,若是像青山磯那天那樣殺敵,該多好啊。”
“屁。”張貴心情有點不悅,道:“還殺敵呢?不被韃子殺就不錯了,老子費盡心機,才抓住這麼一次機會,看你們都慫得怎樣了。”
“人比韃子要多,士氣比韃子要強,又是有心算無心,還死傷三百多兄弟,更加離譜的是,很多人都是被自己人刺傷。”
“他奶奶的,平常訓練時就撼天較地,以爲自己牛得不行,想不到面對韃子就慫了,白白放走了幾條大魚。”
“都他媽的是大魚啊,大魚啊。老子抓住這麼一次機會容易嗎?容易嗎?”
陳大舉有點不好意思,魁字營還好一些,畢竟其中有不少老兵,但靜塞騎、踏藍軍多是新兵出爐,雖有鬥志,雖訓練有素,但畢竟是從來沒見過血,沒有見過血的兵,哪裡會是好兵?
再者短矛是那麼好用的嗎?當年鄂王嶽鵬舉用了三年時間,才訓練出一支攻無不勝的騎兵,自己不到一年時間,有這樣的效果已大出張貴意料之外。
還有踏藍軍,雖是打掃戰場,但竟然也有不少人受傷,皆因爲這些從來沒有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看到韃子受傷倒地,不是往上添一刀,而是大發善心,要救人呢?這樣一來,人沒救到,反而傷了自己。
但看到這些人傷在自己人手中,張貴又恨不得罵娘。
“奶奶的,日後不補一刀,也要離得遠遠的。你家裡又不是開慈善機構。”張貴還真的罵娘了。
陳大舉陪着笑,道:“軍頭,莫爲他們生氣,這些小子還不是沒經過戰火,沒見過世面,軍頭再找機會,跟韃子打幾次,這不就是成了嗎?”
“屁,還打幾次,再打一次就完了。”張貴信心不足。
“軍頭,你說我們白天睡覺,夜裡趕路,不會又是趕上什麼大魚了吧?”陳大舉把話說了回來。
張貴笑了笑,道:“是不是大魚老子可可不知道,不過這一定是一場艱苦的戰鬥。”
“或許,這次戰鬥後,將會失去更多兄弟,大舉,說真的,你怕嗎?”張貴莫名的有點傷感:“你老爹是寨主,你叔叔是寨主,你是寨主的兒子和侄兒,老子就想不明白你怎麼就不呆在家裡享福。”
陳大舉沒心沒肺的笑了笑,道:“大人,大舉不怕,有大人在,大舉一點也不怕。”
“在家裡,可沒這麼好玩。”陳大舉得意的笑了笑,一馬當先,越行越遠。
張貴看着陳大舉遠去的背影,心中越發安慰,背後陸秀宗頗有感觸,道:“大人,大舉算是長大了。”
“嗯,都長大了。”張貴提起聲音,道:“咱們均州軍也要長大了,雖然這個過程是痛苦的,但願戰火來得更加猛烈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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