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的人生一對龍鳳胎,兒女雙全,除非家庭的物質條件實在承受不起的,不然都是大喜事,親朋好友祝賀的同時都會很羨慕。
但古人並不這麼認爲。
據說最早,紮根於人類原始時代,在原始民族中普遍存在殺嬰習俗,最重要的是在生產力極低、生存相當艱難的部落裡面,一個母親很難將一對雙胞胎或年齡差距很小的兩個子女養活,必須有所取捨。
再到了後面,古代由於醫學不發達,生一個孩子都常常難產,懷了雙胞胎更是極大幅度提升了難產的概率,哪怕能生出來,也很難保全兩個都活,更大的情況是一屍三命,漸漸的在很多人印象裡,雙生子就與不祥掛鉤。
當然,這些是純粹的傳聞或者邏輯分析,沒有任何史料佐證,而底層百姓和上層貴族的觀念又有不同,地區和地區又有不同,所以不能一概而論,倒是漢朝時期有某地直接記載,禁忌生三子者,認爲三胞胎,“似六畜,妨父母”。
現在楚婆婆的分析,正是基於她多年接生的經驗,可以說類似的事情見得太多,狄進甚至懷疑,當時在聽到雙生子時,這位年老成精的穩婆就想到了這種可能,這一路上其實是在權衡利弊。
最終想着孫家畢竟都死光了,現在開封府衙卻牢牢關注這起案子,她纔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就因爲這樣?”
狄進設想了許多原因,卻實在沒往這個方向想,但此時聽到如此荒誕卻又真實的理由,都不禁喃喃低語:“是了,恐怕就因爲這樣……”
“多謝婆婆!”
待得回過神來,他真心實意地拱手一禮,然後立刻對着左右衙役道:“我先回京,你們將楚婆婆慢些送回去!”
回到開封府衙,他即刻對着呂安道說道:“袁弘靖的筆錄裡面,有屍體的記錄麼?”
呂安道點頭:“有!有!”
“給我看一看。”
袁弘靖的筆錄,從鐵匠鋪到狄進手中,再偷偷放回袁家,又從袁家被搜出,進入開封府衙視野,最終以光明正大的方式,回到了狄進手中。
他先是把前兩張幾乎背下來的屍檢,再仔細看了一遍,然後翻到第三張孫家地圖上。
這張圖他倒是真的沒有背下來,屍體和房間的對應,實在沒什麼好背的,但現在卻有了大作用。
狄進這回是真的仔細看了遍,開口道:“走!我們去現場看一看!”
“我隨你一起!”
呂安道這次也跟了上來,他在盯着各家商鋪那邊反饋回來的情況,出城去十幾裡外的歸墳,還是不太方便,但如果僅僅是城中凶宅的話,倒是無妨。
策馬行入依舊陰森的榆林巷,狄進和呂安道來到所謂的孫家宅院前,看着那門匾上的孫字,不由地腳下頓了頓。
呂安道苦笑:“不瞞仕林,如果換成我是孫洪,在做完那些事後,真能得到這套京師的宅院,傳於後人,會斷然拒絕這樣的機會麼?呵……恐怕也難免生出動搖之心吧!”
作爲一個小小的推官,他在京師裡面當然是沒有宅院的,如今住的是租的宅子,而狄進同樣是租房一族,哪怕他堅信區區一套宅院對自己根本不成問題,但一時間也不免心有慼慼然:“進吧!”
打開宅門,並未有陳舊的味道撲面而來,前些日子開封府衙已經在這裡搜尋過了,女鬼沒找到,線索也沒有,倒是把許久不住人的濁氣散了去。
狄進目標明確,直接穿過前兩進的宅子,抵達第三進的內宅,然後分辨了一下,走入一間房中。
呂安道對照了一下袁弘靖留下的圖:“這裡是僕婢韓幼娘死去的地方?之前我聽那穩婆說,爲孫洪生下幼子幼女的是一個跛腳美貌的婢女,莫非就是她?”
狄進仔細觀察着房間:“正是她,她其實才是還俗武僧孫洪真正的妻子,或許也是天意,我第一日驗屍時,首先開的是孫洪的棺木,第二個隨意選擇的,就是這位韓幼孃的棺木。”
呂安道臉色沉下:“倘若真是如此,孫洪將這可憐的婢女也給殺了,同樣是喪心病狂啊!”
“韓幼孃的死,或許與其他人不一樣……”狄進搖了搖頭,仰起脖子,看向房樑。
上面已是落滿了灰塵,還結了蛛網,單靠看是看不出來什麼了。
狄進其實自己能上去,但以他的身份,儀態還是很重要的,轉向身後的衙役們:“你們哪位手腳靈活的,上去把那些灰塵清掃一遍,找尋一下是否有繩索摩擦留下的痕跡,多謝了!”
“解元公這是哪的話,俺們來!”
這些都是一起吃過飯的衙役,聞言爭先恐後,兩個身手最矯健的很快上前,手腳靈活地攀爬上去,狄進和呂安道退開幾步,就見塵土飛揚,蛛網也被扯落下來。
而回應聲也很快傳來:“有痕跡!這裡有繩索摩擦的陳舊痕跡!”
狄進問:“是隻有一道陳舊痕跡?還是幾道痕跡交錯?”
衙役湊過去細細觀察,給予確切的迴應:“是幾道痕跡交錯在一起!”
狄進驗證了推測:“那沒錯了,韓幼娘不是孫洪殺的,她是上吊自殺的,怪不得脖頸處的血蔭和其他屍體不同……”
上吊自殺與死後吊起,在驗屍方面有不少的區別可以佐證,但現在屍體已經白骨化,更何況還缺失頭顱,那麼用繩索留下的痕跡,是最好判斷的。
如果房樑上只有一道繩索的痕跡,那就是死後被人吊起來的,屍體靜靜地垂掛下來,不會劇烈晃動。
而活人上吊時,即便死意再是堅定,當腳掌脫離地面後,自殺的人會感受到繩子嵌入皮膚的疼痛,然後就是恐怖的窒息感,呼吸心跳開始瘋狂加快,脖子會因身體的重量帶來巨大的衝擊,頸椎被拉伸,肌肉被撕裂。
這個過程極度痛苦,人體的求生慾望會促使身體做出下意識的掙扎,根本不可能完全控制,所以整條繩索也會跟着前後擺動,在房樑上激烈摩擦。
因此繩索摩擦的痕跡,在後世刑偵裡面,不能成爲決定性的證據,但往往也是用來判斷自殺還是他殺的一個輔助性依據。
現在沒法那麼嚴格,有了這條線索,已經補齊了又一塊碎片。
狄進將情報共享出來:“根據楚婆婆的經驗,地方上有傳言,雙生子不詳,會妨害家人,或許正是那對新生兒被害的原因,那些貴族擔心自己的妻妾兒女被孫洪所生的雙生子妨礙,施以了加害……”
“這簡直!”呂安道作爲推官,也算見識過不少人間醜惡之事,一時間都難以接受:“若無孫洪貼心爲小兒治病,這些子女不可能全部健康成長,只因一個荒謬的傳聞,那些人就害死了他的幼子幼女,而韓幼娘也絕望自殺?”
狄進點了點頭。
女子生產後本來就有患產後抑鬱的可能,好不容易生下的龍鳳胎居然以這樣的理由被害,作爲十月懷胎艱難生產的母親,哪裡接受得了?
而韓幼孃的自殺,也成爲了壓倒孫洪的最後一根稻草。
呂安道同樣理清楚了這個過程:“孫洪的親子親女被害,韓幼娘自盡,那些貴人估計也擔心他一怒之下,將這件事的真相揭露出去,再加上自己的兒女基本上都長大了,度過最危險的夭折年歲,便派出了一個江湖人來殺他,結果被孫洪反過來殺害?”
狄進微微頷首:“或許是這些年孫洪溫善的形象,讓家中上下都忘記了,孫洪出自五臺山,而即便是大相國寺想要尋求守護寺院的武僧,也是從五臺山那邊邀請,他們派人暗害的行徑,其實是給孫洪遞了一把刀!”
“那還真是……”
呂安道張了張嘴,一句好死嚥了回去,畢竟還有衙役在,要注意些影響,輕咳一聲後,也有了新的思路:“那我們可以從這個江湖子身上追查?”
狄進道:“希望不大,但可以嘗試追查!盧大郎父親的棺木裡,葬着的屍骨,應該就是前來殺害孫洪的江湖子,這個人身上多處受傷,很可能是陳舊傷,這些都是身份的線索……可以根據受傷部位,詢問一下忠義社的嶽會首,看看這些江湖幫派是否瞭解,太平坊的權貴麾下的門客,有沒有符合這樣特徵的!”
“好!我這就去稟告大府!”
之前呂安道並沒有將狄進的推測彙報上去,畢竟那牽扯到太多的人,但現在隨着線索的越來越多,可以做一份詳細的稟告了,他也相信,以陳堯諮剛正的性格,不會放過那喪心病狂的主惡!
待得開封府衙人員離開,狄進走到院子裡,由外部看向屋內。
從上吊的位置來看,韓幼娘正好懸在屋子的正中。
而這也徹底拉開了兇殺案的序幕。
雙生子是第一個第二個,其母韓幼娘是第三個遇害者,然後就是這間大宅裡每一個或恩將仇報、或冷眼旁觀的人……
看了許久,狄進幽幽嘆息,轉身離去。
正如那時對姐姐所言,這起外人談之色變的滅門案,並不血腥,卻令人很是難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