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經完全降臨。
如果在地方州縣,由於宵禁制度,街道上已是冷冷清清,再也看不到行人。
但這裡是汴京。
宵禁的放開,夜市的火熱,使得這座城市近乎不眠,通宵達旦,醉生夢死!
夏竦掀開簾布,看着街頭的歡聲笑語,想到自家提前儲備的青白鹽,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
使節團帶回來的那位衛慕山喜,以外臣的身份向朝廷正式上奏,請求關閉榷場,斷絕與黨項李氏的貿易往來,嚴懲這等以下犯上,不沐仁德的惡舉。
太后應允,且讚許了衛慕一族的深明大義,強調宋廷只誅李氏,對於親近宋朝,願意在河西安居的党項人一如既往的態度。
毫無疑問,“和党項,誅李氏”的策略不是說說而已,正在一步步進行,夏竦對此也是贊同的,順帶關心一下貿易斷絕後,國內市場即將飆升的鹽價。
畢竟相比起海鹽,西夏的山鹽無論是在口感上還是價格上,都太有優勢了,一旦那邊不賣,商人立刻會漲價,到時候翻上十倍乃至二十倍都有可能,囤積的那些可就堪比金銀了!
夏竦的後背靠在鬆軟的墊子上,舒適地閉起了眼睛,車伕受他的叮囑,果然一路平穩,過了州橋。
再往前去一些,就是開封府衙了,而未到府衙前的一條巷子裡,有幾個孔武有力的漢子把守着,不讓百姓接近。
車伕觀察片刻,緩緩停車,對着車廂內道:“相公,到了!”
然而夏竦的聲音只是從裡面傳出:“繼續往裡面去!”
“是!”
車伕心裡有了數,揚起馬鞭,抽了下去:“駕!”
“停下!”
眼見馬車朝着巷子直挺挺地行駛過來,看守的幾名漢子齊齊高喝:“機宜司辦案!無關者避讓!”
車伕得了主人的命令,理都不理,依舊穩穩地朝着巷內而去,眼見衝突即將發生,另一側同樣有一輛剛剛抵達的馬車中,走下了一個半大少年,打量了一下,目光閃爍,陡然喊道:“可是夏伯伯?”
“咦?”
聽得那清脆稚嫩的聲音,夏竦這才掀開簾布,藉着燈火一看,眉頭揚起:“老夫還說是哪家小郎君這般乖巧,原來是公孺啊!”
半大少年正是呂公孺,上前恭敬地行禮:“沒想到真是夏伯伯親至,小侄有失遠迎,失禮了!”
夏竦笑眯眯地看着他,正如一位慈祥的長輩:“坦夫兄教子有方,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不比我家中那幾個不成器的,只是這麼晚了,你來此做什麼啊?”
呂公孺脆生生地道:“師父回京了,小侄來尋師父!”
“唔,老夫險些忘了,你還是仕林的學生!”
夏竦眼睛微微眯了眯,笑容不變:“那倒是正好!一起來吧!”
說到這裡,這位參知政事才施施然地走下馬車。
即便是一身便服,但一國宰執不怒自威的氣勢,仍舊讓機宜司的漢子連連後退,大氣也不敢出。
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解,你是當朝宰執,當然沒人敢攔你,但主動開口不行麼,非要往裡面闖?這晚上哪怕有燈火,也不比白天看得亮堂啊,誰又認得你的車架?
呂公孺卻知道,這位被父親鄭重評價過的夏伯伯,絕不會做無謂之事,眼珠正滴溜溜轉動着,巷子裡已然有一人走了出來。
“師父!”
呂公孺見了大喜,開口喚道。
來者正是狄進,對着這個小徒弟點了點頭,又快走幾步上前,露出歉然之色,行禮道:“勞夏公在府中久侯,不想竟是親自來了,進之過也!”
“仕林這是哪的話,你歸京未久,就不辭勞苦,親自搜尋賊子,老夫稍稍等候,又算得了什麼?”
夏竦義正辭嚴地擺了擺手:“老夫得知一事,纔會前來,聽說楊公延昭之子被賊人擄走,剛剛救出?”
狄進露出詫異之色:“沒想到夏公也被此事驚動!此人叫楊文才,字輝博,幷州人士,乃楊公嗣子!”
夏竦好似沒有聽到嗣子二字,發出感慨:“先父爲遼賊所害,楊公戌守邊關多年,槍下不知有多少遼賊之血,契丹人還尊稱其楊六郎,老夫自小就敬佩他,如今楊公之子在京師遭難,豈能不聞不問?幸好仕林伱回來了,否則人恐怕還救不出來吧!”
一通廢話裡面,狄進成功提取出了關鍵要點,此時背在身後的手微微擺了擺,臉上則露出恍然之色:“沒想到夏公與楊公還有如此淵源,請!”
眼見狄進作出邀請的姿態,呂公孺雖然與師父分別半年,卻即刻明白了意思,裝作孩童閒不住的模樣,率先往裡面衝去:“我先行一步啦!”
“誒!”
夏竦攔了一攔,卻見呂公孺已經撒開雙腿,跑得沒影了。
狄進無奈地笑道:“終究是個孩子,一遇到案子就按捺不住,失禮之處,還望夏公海涵!”
夏竦微笑:“無妨!無妨!孩子嘛!”
卻說那一邊,呂公孺一溜煙衝進巷子,最終飛奔到一個人面前,直喘氣:“雷……雷提點!”
雷濬正在指揮人手,不久前就是他收到鐵牛的通傳,親自帶隊循着狄家往開封府衙這條線路追尋,最後發現蛛絲馬跡,找到這裡來的,見狀奇道:“呂小郎君,你這是……”
雷濬對呂公孺印象還是很好的,這位少年老成,頗爲穩重,在現場不會跑來跑去惹人厭煩,每每聆聽,即便發表看法也是湊到狄進身邊,默默耳語,不依仗身份對下人呼來喝去,品性極佳,因此還是首次見他失態。
此時呂公孺招了招手,示意雷濬湊過來,在他的耳邊嘀咕了幾句:“夏相公來了,有質問之意,避一避!”
雷濬聽了面色微變,對着左右安排一番,然後朝着旁邊避去。
呂公孺繞着現場轉了一圈,強忍住好奇,同樣避了開來。
他通風報信完成,足足一刻鐘後,兩道沉穩的腳步聲纔來到宅子外面。
兩人邊走邊說,狄進首先講述了案情的大致情況,然後語氣沉重地道:“我們發現楊文才時,他被關在地窖裡,身上遭受了拷打折磨,已然奄奄一息,幸虧賊人也有忌憚,不敢傷其性命……”
夏竦目光微動:“賊人要從他身上獲得什麼?”
狄進道:“初步推測是一份名單,也可能是別的證物,萬幸的是,楊文才十分警惕,沒有隨身攜帶!”
夏竦頷首:“賊人搜身後,沒有搜出所需之物,他們擔心自己的秘密泄露,纔要不斷逼問!幸得仕林援救及時,若是在耽擱一兩日,楊賢侄怕是……”
說到這裡,這位宰執輕輕嘆氣,以十分低沉但旁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唸叨着:“機宜司自從擒了遼人諜細後,似是逐漸懈怠了啊!可有司內要員在此,老夫要好好問一問案情,爲楊賢侄討一個公道!”
他威嚴的目光掃視一遍,發現現場多是吏員,一個個低垂着腦袋,不敢與之對視,並沒有身着官袍的官員,不禁皺起眉頭。
狄進聞言也嘆了口氣,似乎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向旁邊:“夏公,請這邊來!”
兩人到了角落,狄進低聲道:“機宜司此番未能及時查明賊人動向,其實是有緣由的,學生未能約束好族人!實在慚愧!”
“仕林,你切莫自責!”
夏竦目光大動,語氣中頓時帶上了撫慰之色:“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人吶,人吶,是人哪有不犯錯的?何況是你的族人?”
狄進卻顯然陷入了自責:“是我排行十七的族弟……唉!我還記得曹樞密當年就是縱容族人,爲非作歹,後來才落得那般下場……唉!”
從對方的神態中,夏竦感受到了事態的嚴重,其實很想聽聽對方的族弟,到底犯下了什麼大錯。
不過轉念一想,這等族內醜事豈會隨便對外人和盤托出,能漏出這個口風,可見自己的前兩次舉薦,都是收到了效果,才幹再是出衆,終究還是年輕啊!
當然國朝一向寬容,族人犯錯除非是那種謀反之罪,否則很難牽扯到官員,關鍵還在於後續的處置,夏竦低聲道:“那個族弟,你準備怎麼辦?”
狄進再度遲疑了片刻,低聲道:“他有悔過之意,令其回鄉,閉門思過……如何?”
這是大族包庇的慣用手段,無論幹下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都是有悔過之意,閉門思過了事,夏竦安心了,臉上卻露出爲難之色,再度嘆了口氣:“仕林,你難道沒考慮過大義滅親?”
狄進面孔一下子漲紅了:“夏公,他真的罪不至死啊!”
“莫激動!莫激動!”
夏竦撫了撫須,陷入沉思,半晌後又嘆了口氣,卻也不再做出什麼保證。
他是要捏住對方的把柄,又不是與之同流合污,當然不能多言。
狄進則神色不安,思索半晌,壓低聲音道:“學生一向蒙受夏公愛護,也知報答,劉平爲前線大將,學生一定竭力促成!”
“嗯?”
夏竦怔了怔,這才意識到對方居然以啓用劉平,作爲交換的條件。
不過劉平確實是他之前一力保舉的,監察御史裡行孫沔和他的關係又頗爲隱秘,有些臣子心知肚明,有些則並不知曉孫沔一力抨擊劉平,是他所授意。
狄進畢竟剛剛從遼國回來,身邊人又涉了案,看來就是不明情況的後者,這倒是陰差陽錯了……
夏竦決定糾正對方,語氣平和道:“仕林不必如此,老夫絕非因私廢公之人!劉平只當是老夫看走了眼,一個連剿滅無憂洞都損兵折將之輩,豈能肩負起國朝對夏用兵的重責?”
狄進道:“那夏公以爲,邊軍之中,哪位統軍將領能擔當重任,攻入河西之地後,不輕敵冒進呢?”
夏竦淡然道:“這就要看太后與官家的定奪了!”
他不想啓用劉平,正如呂夷簡當年不希望京師滅門案被破一樣,都是不希望自己曾經的過錯被反覆提及,有損官威,至於去掉劉平這個選擇,邊軍性情沉穩,能肩負起重任的大將,確實也很難定奪,他不願貿然選擇,萬一再錯了呢?
狄進見狀,繼續低聲道:“夏公放心,此次是我舉薦,若是劉平不堪大用,便是我看錯了人,若是他真能去了驕狂之心,立克西賊,夏公經略陝西,亦是大功!到時候劉平也對夏公感激涕零,更有不離不棄,反覆舉薦的軼事,錄入史冊,豈非一段佳話?”
夏竦聞言目光一動,發現這樣確實也能說通,仔細想想,竟有些心動了。
然後他猛地意識到,自己不願意啓用劉平,除了上述的原因外,其實還有一個理由。
狄進舉薦了劉平。
他不想在舉薦人才方面,都被這小輩比下去。
但現在,狄進終於要被自己拿捏,夏竦的心態頓時又不一樣,卻也不會貿然答覆:“此等家國大事,容老夫好好思量一番!”
“自是如此!”
狄進將話題轉回:“我們去見一見楊文才吧!”
相比起這位前途無量的三元魁首的罪責,楊文才屁都不是,連機宜司的權力都不重要,但夏竦又不好扭頭就走,只能頷首:“好……唉!我可憐的楊賢侄吶!”
接下來,夏竦見到了萎靡不振,嘴裡喃喃唸叨的楊文才,又有機宜司和開封府衙各自稟告,看似專心致志地聆聽着,實則左耳進右耳出,待得時間差不多了,假裝倦意地閉了閉眼睛。
果然狄進在旁邊道:“得當朝宰執如此關注此案,相信賊人很快就會無所遁形,如今夜已深了,夏公不妨回去休息吧!”
“好!”
夏竦微微頷首,在狄進護送下,一路回到了馬車,坐了進去。
等到了家中,他立刻精神起來,喚來門客:“去查一查,狄家是不是有一個排行十七的族弟,此人性情如何?再派些人去幷州,看看他家中至親如何?快去快回,不得耽擱!”
“是!”
但凡用得起錢財,自有快馬來去,不足五日,狄尊禮在京師毫無建樹的表現,和其父狄元頌在幷州賭場的揮霍情況,都擺在了夏竦的案頭。
他細細看了,撫須微笑起來:“前唐狄公之後又如何,終究是沒落了,地方小族,驟得富貴,果然如此……幸虧仕林有老夫的愛護,才能免於族中的紛擾啊!”
既然確定了狄尊禮給狄進惹禍的事情不假,狄進又選擇包庇族人,只以對方有悔過之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這個把柄就捏住了。
夏竦輕鬆起來,想了想,喚來門客:“你去給孫沔帶句話!”
話帶到了,孫沔當晚就匆匆入府拜訪,神色怔仲,滿是不敢相信之色:“夏公?你明日朝堂之上,當真要公開支持劉平爲將?”
夏竦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劉平敗了一次,就要將他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麼?使功不如使過,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便是!”
孫沔終於確定,心卻涼了。
他這幾日像瘋狗一樣咬住劉平不放,結果你一句輕描淡寫的孰能無過,就要放下?
那自己算什麼?
夏竦知道這位下屬不甘心,安撫道:“元規,你不必改弦更張,之前怎生彈劾的,保持不變即可!倘若來日劉平不堪大用,亦是你眼光卓著,有先見之明,老夫事先通知,是讓你不至於當朝露出震驚之色,失了儀態,被旁人窺出破綻!”
“原來如此……”
孫沔張了張嘴,終究不敢跟這個握有大權的參知政事正面對抗,頭緩緩垂下,掩飾住眉宇間的陰沉,語氣乖順地道:“多謝夏公爲學生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