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悽白的閃電驀然亮了亮,帶起滾滾雷鳴。
山谷之中。
風起塵卷。
要下雨了。
不遠處,鐵蹄陣陣,奔襲而來。
“世子!世子!”
“保護世子,衝啊!!”
狄湘靈出現沒多久,後方就有遼東江湖客的身影策馬飛奔而至。
進入山谷後,發現並無大軍埋伏,再度士氣如虹,吆喝着衝上。
可李元昊的視線裡,已經沒了這羣可堪一用的部下,也沒有之前圍攻的五位高手,只剩下那平生最痛恨也最忌憚的敵人。
而這回,這位大敵的神色亦非比以往的神采飛揚,鋒芒畢露,雙眼竟是變得灰濛濛的,死灰黯淡,瀰漫出一股令人心驚肉跳,帶着濃濃的死亡氣息,眉宇間隱隱泛出一絲痛苦,皮肉下似有無數條蚯蚓遊竄。
狄湘靈評價李元昊,是橫練外功修煉到絕頂,由此生出的巧勁,諸般擒拿信手拈來,在四面八方皆是攻勢的戰場上,都可以用本能抵抗敵人的攻勢,猶如刀槍不入一般。
在李元昊眼中的狄湘靈,同樣是外功修至巔峰,一套鐗法出神入化,打破體能極限的存在,這個大敵最難纏的地方,是永遠能保持着高昂的鬥志,從交手中汲取武道的養分,不斷提升自己。
即便如李元昊這般自傲之人,也不得不承認,單以個人武藝而言,雙方的差距其實是在拉大的,但他本就不是單打獨鬥的武者,而是招兵買馬,能在遼國拉起一波手下的西夏世子,又有馬幫暗中的縱容,所以在遼東依舊如魚得水。
直到剛剛的一騎絕塵,單人衝陣……
善遊者溺,善騎者墮!
腦海中浮現出狄湘靈剛剛所言,再面對這氣息恐怖,不勝即亡,毫無退路的一招,李元昊的腦海中陡然涌出一抹悔意:“我爲世子,未來西夏的國主,理應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爲何要與這幫江湖子生死搏殺?”
想法是正確的,但這個念頭在此時此刻生出,無疑是大錯特錯。
高手交鋒,尤重心境,李元昊此前縱橫來去,也不是一人比得上展昭、白玉堂等五名高手,而是氣勢上做到牢牢的壓制。
但現在狄湘靈一出現,三言兩語配合上前所未有的死亡氣息,竟然讓他產生了動搖,生出了悔意。
“不好!”
李元昊亦是身經百戰之輩,意識到不對,卻已是來不及,唯有雙手往腰間一探,再度伸出時,已是戴上了一對薄如蟬翼的手套。
這是他最後的底牌,包括身上的內甲,都是得遼東巧匠所制,雖不比原先從西夏帶過來的金絲寶甲,卻是江湖上的至寶。
“轟隆!!”
而就在做出這個動作,再度分神之際,伴隨着瓢潑大雨的落下,眼前盯着的那道身影倏然消失,彷彿縮地成寸,直接來到面前。
“‘絕滅一擊’,外破橫練,內截氣血,最可怕的是攝人心魄,能斬靈覺!”
“錦夜”緩緩閉上眼睛,在他的感應裡,下方的女子將手中的銅鐗豎於胸前,器身之上,竟有絲絲縷縷的黑氣躥騰,如燃起簇簇黑焰。
待得雷光耀目,雨水落下,女子身形暴起,一時間,似乎也有雷電自她體內竄出,將身體包裹成一道紫黑長虹,跨越十數丈的距離,瞬間抵達了李元昊面前。
鐗落。
掌起。
“叱!”
以兩人爲中心,雨水爲之一震,一圈波紋猛然盪開。
交擊的瞬間定格。
狄湘靈在上,維持着舉鐗下擊的姿勢。
李元昊在下,雙手交託,死死地鉗制住銅鐗,頭髮飄揚亂舞,面容扭曲。
那狹長的銅鐗,落在他身上,竟像極了落下一座大山,巨力沛然。
最可怕的是,他骨節粗大的雙手用勁到了極致,筋絡賁張,一塊塊凸起的疙瘩卻在起伏着,很快胡亂竄動起來。
“呼——呼——呼!!”
李元昊拼命吞吐氣息,眼神卻越來越驚懼。
因爲他感受到了,接下來要發生一件極爲可怕的事情。
從小千錘百鍊,吃了無數苦頭纔有的外功修爲,好像要,竟然要煙消雲散!
“不……不……快來救我!快來救我!!”
“莫慌!”
後方的遼東江湖子已至,同時三道頭戴斗笠的身影,從天而降。
人還未至,一蓬暗器就劈頭蓋臉的灑了過來。
“休想!”
迎上他們的,是展昭、白玉堂、大榮復和燕氏姐妹,劍光揮灑,攔住暗器。
狄湘靈和李元昊的巔峰對決,五人並未參與,倒不是完全講江湖規矩,之前圍攻都圍攻了,如今又是國家交戰,沒那麼迂腐的規矩。
關鍵是兩人的交手太過激烈,展昭擔心貿然插手反倒成了拖累,便給出示意,站位分散,防備有人來援。
如今果然派上用場。
眼見有三名高手前來,五人默契配合,燕氏姐妹護住狄湘靈後方,白玉堂和展昭分別迎上“錦夜”和“杜康”,大榮復則對上嶽封。
“師叔?”
兩人同出一門,還有過一段時間的合作,彼此都很熟悉,哪怕嶽封戴上了斗笠,數招之後,大榮復也認了出來。
嶽封顧不上掩飾身份,沉聲道:“好侄兒,你爲何要替朝廷賣命?”
“不然呢?替你們這些心懷叵測之人做事麼?”
大榮復冷冷地道:“我是宋廷的官員,早已不是漂泊無定的江湖子,嶽封,你若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時!”
嶽封眼見對方氣息不穩,被李元昊打傷的影響仍在,也不客氣:“那就看閣下有多少斤兩了!”
另一邊,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白玉堂怒視對方:“‘錦夜’,果然是你,京師的一掌該還了!”
“小老鼠,就憑你想報復回來,怕是沒有這份本事!”
“錦夜”對於白玉堂還真的有股俯視之意,鄭重的則是劍法精深,性情也沉穩的展昭,自己的小弟能否擋住。
“大哥!放心得交給我!”
然而令他欣然的是,“杜康”爲了保護大哥,爆發出了全力,寸步不讓地攔住了展昭,刀來劍往,竟絲毫不落下風。
如此一來,“錦夜”頓時成爲突破口,越過白玉堂,直達狄湘靈身後。
燕氏姐妹攔不住他!
“啊——!!”
可當“錦夜”剛剛晃過白玉堂,如一隻大張雙翼的蝙蝠撲擊而去時,伴隨着一聲驚天動地的淒厲怒吼,李元昊雙臂一撐,將那壓在頭頂的銅鐗狠狠震開,然後狂噴出一口鮮血。
除了暴雨傾盆的天地之音,四周下意識一靜。
無論遠近,一道道目光聚集過去,爲之駭然。
李元昊身高五尺四寸,雖然不算矮小,但也不是高大魁梧的類型,再配合上天生一張圓臉,哪怕鼻樑高挺,單就外貌而言,也不該是特別凌厲的類型,可後天所養成的氣質,卻令人忽略了他的相貌身材,只看到了一個狠厲無情的梟雄之輩。
可此時此刻,李元昊整個人突然如泄了氣的皮球般,緩緩跪倒在地,精氣神好似換了一個人,一身煞氣盡散,令所有目睹這一幕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長大了嘴巴。
“世子!!”
“他被活生生打散功了?”
在場衆人皆是武藝在身之輩,寒來暑往,自小苦練,這身武藝是安身立命的本錢,如今眼睜睜一朝被人徹底散功,心頭的驚駭可想而知。
比起直接被殺,這等下場讓人更加難以接受!
“噗!”
與此同時,狄湘靈於空中翻身,衣衫也被雨水打溼,落地一個踉蹌,也吐出一口鮮血,喃喃嘀咕了一句:“這一招真難用啊!也不知道……”
她的自言自語無人能知,“錦夜”的目光卻亮起,知道機會來了。
“‘絕滅一擊’是經歷任‘司命’完善,對於人體內外探索,集大成的招式,能融入任何兵器中,可謂天下最強的奇招,不過想要催動這一擊,必須逆動氣血,損神耗氣,稍有不慎,還未傷敵,就先傷己!”
“果然!此招‘都君’還未練至大成!”
“不然以‘都君’的年紀,當真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世間再無敵手,當時也不需要逃了!”
同樣的招數,在不同人手中使出的威力也大不相同,狄湘靈比起李元昊還要年輕,體能更值巔峰,如果她的“絕滅一擊”真能隨意施展,哪怕對上開創此招的“司命”,恐怕也能戰而勝之。
那麼以“都君”的兇性,當時直接將“組織”上下殺穿便是,何必只是叛逃離去,消失無蹤呢?
正因爲這點,“錦夜”斷定,“都君”肯定是沒有徹底練成這驚世殺招的,眼前的兇人或許強大,但也並非不能戰勝!
可即便如此,狄湘靈手中的銅鐗並未鬆開,吐血之後,隨意一抹嘴角,環顧四方。
冷眸直視,充斥着不可名狀的鋒芒,迫人眉睫,攝人心魄。
衆人一驚。
尤其是敵對之人。
早在兗州時,嶽封就被狄湘靈吊打過一回,幸好那次對方主要抓的是大榮復,他才趁機逃跑,卻也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
而此時此刻,這驚鴻一瞥,竟比起當時的壓迫還要恐怖得多,心神一亂,被大榮復一掌,直接按在胸前。
別說是他,矮壯漢子“杜康”都心頭一悸,被展昭一劍逼退,高呼道:“大哥!怎麼辦?”
“‘都君’!‘都君’!我這次一定要拿下你這叛徒!”
“錦夜”毫不遲疑,不退反進,狂撲過去。
作爲“組織”內的執法鋤奸者,“都君”的存在,始終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不知多少人在暗中嘲笑,說他是欺軟怕硬之輩,那些弱小的叛徒,追到天涯海角,這個將一處據點屠戮到雞犬不留的兇狠之人,卻不敢追查了。
不!
真相併非那樣!
他之所以沒有追查這個叛徒的下落,是因爲當年“司伐”直接下令,不讓追查。
“錦夜”不服,親自去向“司命”討個說法,不料依舊是這個結果。
當時“司命”還安撫,“都君”的叛逃另有隱情,那時的縱容是爲了來日更大的收穫,“錦夜”才勉強接受,然後一等就是數年。
現在所謂的收穫根本沒有看到,機緣巧合之下,“都君”犯到了他的手裡,豈能錯過對方受傷的大好時機?
決心一定,“錦夜”吞吐氣息,體內骨骼咯嘣作響,身軀再度拔高,魁梧偉岸,頭髮由烏黑轉爲銀白,隨風激盪,充滿着異樣的壓迫力。
白玉堂的劍光如影隨形,但“錦夜”的一隻手背後,間不容髮地擋下了暴風驟雨的進攻,雙目一眨不眨,逼視過去,厲喝道:“叛徒!我終於尋到伱了!受死吧!”
“嗯?”
狄湘靈怔了怔:“你是誰?”
“錦夜”怒極而笑,銀髮拂動得更急:“不敢承認麼?若非‘司伐’誤導,讓我一直認爲‘都君’是男子,且早就離開了宋地,你根本藏不到現在,長風鏢局……呵!你好大的膽子,還敢光明正大地開鏢局,你早就該死在我的手下了!叛徒……都得死!!”
“咦?”
狄湘靈打量着對方,眼中閃過一絲莫測之意,不知想到了什麼,冷冷地舉起手中的銅鐗:“我雖然聽不懂你絮絮叨叨說的是什麼,但你是來送死的,對麼?你們兩人退下,我來!”
最後一句,是對着保護在身邊的燕三娘和燕四娘所言。
“十一娘子神威!”
兩女聞言心悅誠服,緩緩退開。
“難道她還有餘力?”
“錦夜”猛地止步,神情凝重無比,擺開架勢。
面對一位能夠施展“絕滅一擊”的存在,再小心謹慎也不爲過,對方確實沒有練至大成,能夠隨心所欲地破人橫練,壞人氣血,甚至將人打得心神俱喪,淪爲癡傻,但是否還有餘力再來這一鐗,他又能否接下不完全的“絕滅一擊”?
“錦夜”是來除去叛徒的,而不是被叛徒反殺,他的雙手張開,十指微微弓起,瘋狂地提聚功力,蒸騰出屢屢煙氣。
就在他蓄勢以待,即將打出石破天驚的一擊時,卻陡然發現,狄湘靈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身形瞬間後撤。
“怎麼?”
“錦夜”怔住,又即刻醒悟。
對方剛剛的行徑,根本不是要再度展開殺招,而是在爭取時間。
偏偏自己全神貫注,沒有發現,不知何時,背後的壓力沒了。
那隻小老鼠呢?
展昭和白玉堂交錯而過。
白玉堂接過展昭的對手,擋下了“杜康”的進擊。
展昭與之擦身而過,追上了另一個人。
李元昊!
李元昊確實被破功了,甚至跪倒在地,但由於“組織”的救援,給他爭取到了一刻喘息的餘地,本該委頓在地的西夏世子,居然掙扎着爬起身來,朝着遼東鐵騎迎上。
但他的步履蹣跚,軟綿無力,全身上下的氣血好像都被打散,如同醉酒般搖搖晃晃。
於是乎。
劍光一閃。
展昭第一劍,直刺後背。
“噗哧!”
劍尖順暢入肉,刺出鮮血,顯然只靠內甲,而無絕頂外功護持,李元昊再也無法做到刀槍不入,一劍就見了血。
但千鈞一髮之際,李元昊還是躲開了要害,只是哇的噴出一口鮮血,臉色更加灰敗難看,繼續往前逃去。
展昭不做耽擱,飄逸的身形一轉,後發先至,來到李元昊面前,劍光勢如長河沖瀉,飛斬而出。
第二劍出!
對準脖子。
李元昊喘着粗氣,下意識地做出了一個動作,將手臂擡起,擋在了脖子前。
“嗖!”
鮮血飆射。
不比“絕滅一擊”驚天動地的威儀,這一劍就是輕描淡寫,卻又鋒銳絕倫,在李元昊壓抑的痛呼中,一隻右掌連接着小臂飛了起來:“我的手!我的手!!”
展昭再遞出第三劍,直刺眉心。
可勁風拂過,李元昊的左右手下終於奔到了面前,有人直接從馬上飛撲而下,到了劍光前,以血肉之軀將其護住,硬生生受了這致命一劍。
“保護世子!!”
展昭目光沉凝,並沒有放棄,仗劍殺入,務必要將這個西夏世子留在此處,儘早結束西北的戰亂。
“殺啊!”
後方的長風鏢局和機宜司的人手也衝入山谷,各方陷入混戰之中。
“衝回去!去遼國!快!快!!”
終於回到馬背上的李元昊看着斷臂被匆匆包紮起來,以最後的意志力,強撐着沒有倒下去,嘶聲下達了命令。
如果他完好無損,甚至只是受了些小傷,就帶領手下殺出重圍,那麼接下來當然是直達銀夏,成爲振奮党項士氣的強心劑。
可現在他破功斷臂,這個時候拖着傷重之軀,哪怕勉強衝出了包圍圈,必然無法完全甩脫後面的追擊,一旦遇見宋軍,哪怕只是小股部隊,前後阻截,也死無葬身之地了。
唯有逃回遼國,宋軍不敢直接追入遼國境內,纔有生機!
“‘都君’!‘都君’!”
眼見那邊李元昊險些命喪於展昭劍下,這邊廂狄湘靈身形瀟灑,跑得飛快,根本不與他正面交手,“錦夜”雙眼如能吞吐出烈火,蒼白的臉色,泛起一絲異樣的紅,但理智很快壓下了怒火,決然掉頭:“走!”
“杜康”聞言毫不遲疑地拋下糾纏的白玉堂,閃身來到大哥身邊,與之一併退走。
“等一等!我還沒脫身!我還沒脫身啊!”
望着那兩道離去的背影,被大榮復纏住的嶽封人傻了。
說好的結盟呢?
怎麼你們都不管我的死活?
“是死,還是降?”
當大榮復冷冷地問出問題時,嶽封如喪考妣,終於放下了武器,垂下頭去。
“可惜!”
眼見嶽封被機宜司的人手控制起來,“錦夜”“杜康”擺脫了白玉堂和燕氏姐妹的追擊,最爲關鍵的是遼東鐵騎折返殺回,在大雨滂沱中遠去,衆人聚集,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惋惜。
李元昊如果繼續往西夏境內衝,後方的援軍一至,他保證無路可逃,但此時逃回了遼國,在宋夏交戰的關頭,宋軍確實不會主動入遼了。
不過遺憾之餘,大榮復通過仔細尋找,也將一截斷臂包了起來。
粗大的五指,拳繭黑硬如生鐵,還有手指上戴着的貴氣扳指,都證明了身份。
散功本來就不可能將一個常年橫練外功的特徵,變成白白嫩嫩的手掌,如此特徵齊備,只要有心人一眼就能認出來,它到底屬於誰!
“諸位,我要先行一步了!”
大榮復微微一笑,仔細包裹起來,再翻身上馬:“李德明一直想要這位西夏世子迴歸,如今完整的兒子回不去了,但這一部分,理應及時地送往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