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鉛雲下,飛翔着一隻孤獨的海鷗,它那灰色的翅膀一動不動的伸展着,在氣流的託動下,如同靜止的雕塑一般。直到海風忽然改變了方向,它才用力扇動了幾下,順着逐漸增大的海風,追逐着海面上那艘風帆飽滿鼓脹的海船。
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們沒有注意到這隻海鷗,在沿着海岸行駛的這段日子裡,這樣的海鷗太常見了,而依着右舷望向天際那模糊海岸線的一個年輕人,同樣對這隻跟在船後的海鷗視若無睹,他年輕的臉龐上早早的刻下了海上生活的痕跡,耳後的淺褐色水鏽和乾裂的嘴脣,都表明他不是一個經常待在陸地上的人。
“還有兩天就要到京師了。”蘇湛身後傳來一個略有些沙啞的聲音,他回過頭,笑着應道:“是啊,很快就要到了。”
他身後的人叫李庭亮,是這艘商船的船長,但同時也是殷家船隊中的小股東和遠房親戚,年近六十的他仍然不辭辛苦的過着海上生涯,只因爲他對於陸地始終抱着一種陌生的感覺和強烈的不安,他習慣了這種搖搖晃晃的生活,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因爲風溼病而在陸地上將養,用他的話說,簡直比綁在桅杆上暴曬還痛苦,所以他固執的回到了船上,並用他豐富的經驗繼續帶領這隻商船往來於大宋國內的各個港口。
李庭亮對於這次前往京師運送貨物,倒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想法,只是眼前這個跟船而來的蘇湛,讓他有些琢磨不透,原聽說這孩子入了殺奴軍,這沒多少日子,怎麼又帶着幾個夥計要往京師做買賣?不過他這些念頭只是在腦子裡轉轉罷了,他本就不是個喜歡多事的人,只不過蘇湛在殷家小一輩裡也算優秀,待人接物又十分恭敬有禮,透着親近之意,讓人不知不覺地就喜歡跟他來往。
到了第三天上午,果然到了新汴,蘇湛前些年也曾隨着殷家船隊來過,只是那時年少,又是跟隨長輩來的,不比現在一切都要自己做主。在碼頭上與李庭亮分別之後,蘇湛並沒有帶着這些夥計往殷家在京城的商鋪去,而是另外找了家客棧住下。
此次前來新汴,蘇湛自然是身負重擔。黑旗的重要性,張克楚已經將的非常清楚,而蘇湛自己,也深深明白情報對於聯軍的重要,更何況在之前的經歷,已經讓蘇湛越來越喜歡這種刺激的生活,他本來就是個喜歡和人打交道的人,興趣又很廣泛,與三教九流都能交往,所以這一次要在京師設立黑旗內務處總部,他便帶着黑旗內務處的全部人馬親自前來。
所謂全部人馬,加上蘇湛自己,也不過才八個人,另外還有十多個外圍成員分別留守達蘭府,或往忠義等其他經略府打頭站,只等蘇湛安排好京師這邊,便陸續將覆蓋整個大宋的情報網絡鉤織起來,當然這個過程會比較長,不過蘇湛很有信心做好這一切。
明面上的身份,蘇湛是經營香料的商人,而且也沒有特意與殷家劃清界限。在客棧裡安頓下來之後,他便帶着兩個“夥計”專程拜訪了殷家在京師的大掌櫃,做足了表面功夫。過了兩天,通過殷家的經濟在京師購置了一處臨街的鋪面,鋪面帶着院子,搬進去之後,“蘇記香料鋪”便正式開張了。
落腳點有了,情報工作就得馬上開展起來,本來京師就是各種消息滿天飛的地方,當官的又多,往來的客商海商更是不計其數,所以情報的來源非常豐富,然而問題在於這些消息有真有假,又有很多幹脆是道聽途說,必須要進行大量的甄別工作。
按照蘇湛的想法,這種來源於市井的消息要蒐集,但也要想辦法從更高的渠道獲取情報,比如各部司衙門,甚至是——五大國公府,然而現在人手有限,還沒辦法一下打入這些地方。
不過令蘇湛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到京師才一個月之後,便從市井街坊內聽到了一條關於聯軍的消息,而且當這個消息最終被證實之後,讓在他驚訝莫名的同時,又感到了一絲茫然無助。
達蘭殺奴聯軍,被總軍司正式認可,並任命張克楚爲北州經略使。
“北州?這是什麼地方?”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蘇湛一頭霧水,後來他才明白,所謂的北州,正是大明治下的臺灣島和海南島等南海諸多島嶼的總稱,而這個稱呼是總軍司弄出來的——相對來說,這些大大小小的島都位於大宋的北方。
和蘇湛同樣驚愕的,還有張克楚,乃至聯軍上上下下所有人。
這就,升官了?
從最初的驚愕回過神之後,張克楚馬上意識到,這件事大大的不妙。經略使,聽起來威風,整個大宋加上一共纔有七個經略府,七位經略使。可北州經略使算什麼?地盤可都是在大明治下呢,這是要和大明翻臉開仗,自己不就是衝鋒陷陣的馬前卒麼?什麼經略使,說的好聽,狗屁都沒有啊!要地盤沒地盤,要人沒人要什麼沒什麼!
最關鍵的是,這次升官來的太突然,官也給的太詭異了。
聯軍自成立之後,最大的戰果也不過是和羅威濤等人一同攻下了木吉島,大小土王和土人的確也殺死俘虜了一大批,但這對於大宋整個形勢,並沒有根本上的好轉,如果說戰功的話,還不至於一下就給個經略使。
“看來協政院要和洋人講和了。”郭玉郎微微皺眉,他現在也升官了,只是這個官和張克楚一樣空有其名而已。
對於郭玉郎的判斷,張克楚也認爲很有可能,再加上之前各經略府水軍回調,馬六甲那邊只剩下三大鎮守水軍的主力,想來應該不會錯——只要和洋人達成協議之後,各經略府海域內的土人也好,海盜也好,自然會由各自的水軍收拾,甚至還有可能留一些給三大鎮守水軍以做戰功,那麼殺奴軍顯然就有些礙事了。
然而要說大宋忽然對大明的那些島嶼有了興趣,甚至想以此爲跳板,進一步打回大陸,似乎也說不過去,且不說協政院裡的那些大佬怎麼想,便是底下這些家族估計也沒幾個上心的,在這裡休養生息三百多年,誰還記得大陸是個什麼模樣?
那麼自己這個北州經略使,到底是怎麼來的呢?難道總軍司的大佬們閒的蛋疼,非要佔了這些島子,哪怕和大明翻臉?
“搞不好,咱們是受了池魚之殃。”張克楚撓了撓下巴上的胡茬,很痛苦的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估計五個國公之間鬧彆扭,我呢,不幸被當作犧牲品給拋出來了。”
郭玉郎苦笑了一陣,看着張克楚翻了個白眼:“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總軍司的公文上說的可是非常清楚,翻過年過了正月十五,咱們可就得動身了。”
說起這個,張克楚也頗感無奈,看起來是總軍司給自己升了個官,還是個高官,實際上卻是在自己頭上戴了個緊箍咒,雖然在張克楚的計劃之中,臺灣也好,海南也好,都是遲早要去攻佔的,但不是現在,更不是這種近似流放的形勢之下。
眼下飛崖島上正是起步階段,不管是軍械工場也好,還是聯軍整編練兵也好,都纔剛開了個頭,還遠遠沒有達到張克楚所預想的效果,就這麼被逼着放棄,然後兩眼一抹黑的前往“北州”攻略——哪裡比得上事事準備周全之後的從容呢?
但是不去,顯然也是不行的,總軍司的軍令豈能違抗?真要違抗的話,恐怕三大鎮守軍就會將飛崖島團團圍住,來消滅自己這個“叛逆”了吧。更別說到時候谷成良,孟西城等人的反應了。
“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咱們抓緊準備吧。”想到這裡,張克楚站起身,對郭玉郎說道:“既然要走,這島上的軍械工場,是一定要帶走的。”
郭玉郎疑惑地問道:“爲何不將軍械工場留在島上?”在他看來,即便要經略北州,在大宋國內也應該留個基地,軍械工場也就沒有必要隨軍北上了。
“不行,這可是咱們安身立命的寶貝,不跟着咱們北上,到底不放心。”張克楚毫不猶豫的決絕了郭玉郎的提議。
郭玉郎皺眉道:“只怕多數工匠不會願意跟着咱們走,在這裡不管怎麼說,還是大宋國內,安全上也有保證。可要是北上經略各島,他們恐怕就會心生畏懼,不願相隨。”
“哼,不願一起走的,遣散了!”說着,張克楚一屁股坐回椅子當中,“老子工錢給的這麼高,又好吃好喝的管着,甚至還照顧家眷,這麼好的條件,我就不信沒人肯跟着咱們北上。”
“呵呵,倒也不是全都不願吧。”郭玉郎笑了笑,接着說道:“關鍵是咱們這次北上經略北州,總軍司雖然下了令,可相關的事宜還有很多沒有敲定,這就會讓不少人心中動搖。”
張克楚疑惑地問道:“什麼相關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