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堯臣一行三人在前,江逐流、趙莘、崔一虎三人緊隨其後,再之後就是歐陽修、丁首寧、王汝城等人。
大廳內,其餘人等兀自叫嚷不休。
轉過屏風,撩起珍珠捲簾,是一小廳。穿過小廳,又過了一道迴廊,來到一裝飾淡雅的內廳之中。
內廳面積不大,竟然還被一道半透明的絹紗隔開了一半,透過絹紗,隱約可見那端擺了一張瑤琴臺。
內廳被分隔一般之後,外邊堪堪能擺放下五張矮几,每張矮几後面放着一張席子,正好可以坐下三人。
梅兒將衆人領進來,梅堯臣三人坐居中的矮几,江逐流、趙莘三人居左、歐陽修三人居右,丁首寧和王汝城也各居左右。
落座之後,竹兒、蘭兒、菊兒端着茶壺進來,給每人斟了一杯清茶,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江逐流和趙莘互相讓了一下,端起杯子飲了一小口,入口芬芳無比,不知道是什麼茶葉。崔一虎端起杯子一口氣喝乾,覺得很不過癮,就大聲嚷嚷道:“我說小妹,能不能給我換隻大海碗來?俺剛纔喝酒多了,覺得口乾,這麼小的杯子喝得不過癮。”
梅兒掩口一笑,道:“這位公子,這裡的茶杯都是這麼小巧,公子爺假如想喝大杯,可以到外邊去啊。”
崔一虎愣了一下,道:“那就算了,爲了見見你家香香小姐,渴一點也是無妨。”
江逐流笑了笑,舉着茶杯望向歐陽修,沒想到歐陽修也舉杯望向這裡,兩個人目光一碰,會心一笑,又望正中望去,梅堯臣也在打量他們二人,見兩人望過來,他舉杯向左右一敬,三個人呵呵一笑,把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趙莘在旁邊羨慕地看着江逐流,口中說道,二哥,你們文人相交,就飲一杯茶水就完了?
江逐流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那邊丁首寧、王汝城卻等得不耐煩了,他們不悅地問道:“梅兒姑娘,你家香香小姐什麼呢?”
梅兒萬福了一下,道:“且稍後,我家小姐馬上就到。”
說話間忽然聽見吱呀一聲,原來內廳那端也有一個門,此時悄然打開,隱約可見一紅衣女子抱着一把瑤琴走在前面,在她身後,是一白衣女子,雖然隔着絹紗,依然可以感受到她身上有一種高貴典雅之氣。
兩人來到瑤琴臺前,白衣女子跪坐在瑤琴臺後,紅衣女子將手中的瑤琴放置在瑤琴臺之上,然後側身立在一旁。
白衣女子玉手輕拂,試了幾個音,然後向紅衣女子點了點頭。
紅衣女子邁步來到絹紗後面,對這廂說道,“幾位公子爺,我家香香小姐現在爲你們撫一曲《孔雀東南飛》,請諸位公子爺雅鑑。”
聽那清脆的聲音,正是方纔在大廳內表演歌舞的倩兒,而那白衣女子正是香香。
話音剛落,一串低沉的音符從香香的玉手之下流淌出來。倩兒身形馬上舞動起來,如同一隻美麗卻又哀愁的孔雀。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香香一邊撫琴,一邊引頸高歌。她聲音低沉卻又充滿磁性,和倩兒曼妙誘人的歌喉又是不同。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爲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爲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
琴聲漸漸低沉下來,香香的聲音也變得悽婉而又哀傷,倩兒的身影又象一隻受傷的孔雀,在香香的歌聲中掙扎彷徨。
廳內衆人都被香香的聲音所吸引,被帶入哀婉憂傷的劇情當中。
香香的聲音或者激越,或高昂,或痛苦,或哀傷,江逐流覺得自己的情緒就象做過山車一般忽高忽低,所有的一切都被香香的聲音所操控着,幾番想掙扎着從裡面脫身竟然不能。
“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爲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曲聲逐漸低沉下來,乃至渺不可聞。
良久,衆人才清醒過來。梅堯臣首先讚道:“香香姑娘好歌喉,和琴技,今日已經是二度賺取我們眼淚了。”
“不敢,小女子毫末技藝,見笑方家了。”香香在那邊躬身答道,她玉手一揮,倩兒幾個侍婢立刻上前將絹紗撤去,衆人這纔看清楚香香的本來面目。
只見她膚若凝脂,容光明豔,彷彿如天上的仙女下凡一般,兩隻眼睛烏黑深邃,如兩汪深不見底的潭水,顧盼之間秋波盪漾,即使梅堯臣那樣的老學究型的人物,都看得神爲之奪,一時間竟然有今夕何夕的感覺。
在倩兒五個侍婢的簇擁下,香香輕邁蓮步來到衆人面前。
“見過梅主簿、江公子、歐陽公子……”
衆人連忙還禮。
江逐流一邊還禮,一邊偷眼打量香香,正巧香香擡眼望向,江逐流心底一顫,再次泛起驚豔的感覺。即使美麗如冬兒,也要遜色香香一分。
倩兒早把香香的座位移到這邊,香香欠身在座位上坐下。
衆人呆呆地看着香香,如衆星捧月一般,一時間香香不開口,他們竟然不知道開口說些什麼。
香香淺淺一笑,道:“衆位公子,怎麼不開口說話?”
歐陽修究竟年輕氣盛,他一直想問香香一個問題,剛纔因爲驚豔而忘記了,此時見香香開口,忽然又想起。
“香香姑娘,歐陽有一問題,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江逐流嘿嘿一樂,這不廢話,你都問出來了,還有什麼當問不當問的。
香香姑娘手背掩嘴輕笑,那五根玉指嫩若春蔥,襯着紅豔豔的小嘴,把衆人看到心蕩神移。
“歐陽公子,有話請講。”
“嗯,是這個,這個,”歐陽修忽然間覺得口乾舌燥,呼吸困難,連說話都不利落了,“歐陽的意思是,是想問香香姑娘,是用何依據評定我們幾個人的詩文坐次的。”
這個問題不但歐陽修想知道,連趙莘也很想知道,因爲在他看來,江逐流一首《水調歌頭》寫得極好,那梅堯臣究竟寫了什麼佳作,竟然能列在江二哥前頭?
香香嫣然一笑,對倩兒道:“去把衆位才子的詩作拿過來。”
倩兒把詩作拿過來,交道香香手中。
香香低頭重新看了一遍衆人的詩作,擡頭說道:“其實,以文采而論,江舟江公子的詩作應該排在第一位,歐陽公子的詩作應該排在第二位,而梅主簿的詩作,卻只能排在第三位了。”
丁首寧、王汝城聽得鬱悶無比。怎麼?他們二人的詩作連提的份都沒有了?要知道,他們的詩作都是花重金請嵩陽書院的才子們捉刀代寫的。竟然比不上江、梅、歐陽等無名小輩?
梅堯臣老實持重,本來對自己身居第一就覺得不安,此時聽香香姑娘這麼說更是面紅耳赤,他連忙起身道,江公子,請上坐。
香香伸手阻攔下來了。
“梅主簿,且慢,香香的話還沒有說完呢。”香香道,“那麼爲什麼把梅主簿的詩作排在第一呢?自有香香的道理。”
見衆人滿腹狐疑,香香道:“我且把江公子、歐陽公子的詞作讀來。”
江逐流的詞不用說,抄襲來的《水調歌頭》,歐陽修卻是有感於重遊洛陽填了一闕《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兩人詩作讀完之後,歐陽修臉面就有點發燒。他的這首《浪淘沙》果然不錯,但是和江逐流的《水調歌頭》相比,就差了一個層次。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個人情懷和江逐流祝願天下所有有情人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句比起來,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
“慚愧!江兄大作果然在歐陽之上!”
歐陽修果然是輸得磊落。
江逐流連道不敢,口稱歐陽兄大作也極爲精彩,江某自愧不如。江逐流這話是真心實意發自肺腑的,可惜在別人聽來都當他是謙虛之言。
梅堯臣更是在那裡連連擺手,聲稱自己和江逐流、歐陽修比起來相差太遠。
香香笑道:“梅主簿不要妄自菲薄,且讓我把主簿的大作讀給衆人聽聽。”
梅堯臣做的是一首《田家語》
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
里胥扣我門,裡夕苦煎促。
盛夏流潦多,白水高於屋。
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
前月詔書來,生齒復板錄;
三丁籍一壯,惡使操弓韣。
州符今又嚴,老吏持鞭樸。
搜索稚與艾,惟存跛無目。
田閭敢怨嗟,父子各悲哭。
南畝焉可事?買箭賣牛犢。
愁氣變久雨,鐺缶空無粥;
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
我聞誠所慚,徒爾叨君祿;
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
梅堯臣描寫的本來就是民間的疾苦,香香的聲音又透着一股哀傷淒涼,通篇讀下來,衆人都深有感觸。
江逐流和歐陽修都起身向梅堯臣拜了一拜。
“梅主簿憂國憂民,其悲天憫人的胸懷果然非我等莫及,香香小姐評判的不錯,梅主簿當位列第一。”
香香點頭笑道:“不錯。江公子和歐陽公子的詩詞反應的是春花秋月,雖然也感情真摯,但又怎比梅主簿憂國憂民來得深沉厚重。”
趙莘也在一旁點頭,道:“梅主簿第一當之無愧。”
旁邊西夏王族李元江一直想與香香搭話,見說半日香香竟然沒有往他這裡看一眼,不由得怒聲道:“你們的漢人會的一點詩詞的有什麼的了不起的?我的也會你們的漢人詩詞。”
急切之下,他那不甚流利的漢人語言竟然說得頗爲連貫,不由得不讓人佩服。
香香詫異道:“哦?李公子竟然也會?”
李元江見美女終於同他答話,不由得心情大爽,一時間漢人語言又流暢了三分。
“當然的也會。聽我給的你讀來。”李元江矮壯地身體站了起來,右手捂住胸口,左手伸展開來十分抒情地朗誦道:“月明裡和尚門子打,水底裡樹上老鴉坐。”
衆人面面相覷,皆啞然,不知道這個西夏王族李元江究竟讀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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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江讀完之後十分興奮地望着香香,等待着美人的誇獎。要知道,當初爲了學會這兩句漢人的詩,他可是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呢。
“李公子,你確定,你讀的是我們漢人的詩?”
香香狐疑地問道。
“千真的千確。”李元江點頭,從懷裡掏出一把摺扇,打開讓衆人觀瞧,“就是的這上面的兩句子。”
衆人定睛看過去,不由得目瞪口呆,歇了半日,一起爆發哈哈大笑之聲。其中又以大胖子崔一虎的小聲最爲響亮。
只見摺扇上書寫着唐朝詩人賈島的兩句詩:“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奶奶的,俺只說俺崔一虎犯渾,誰知道還有比俺更渾的人。”崔一虎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江逐流和趙莘對望了一眼,感情,這崔一虎什麼都明白,那些插科打諢是在裝糊塗啊。靠!兩個明白人竟然被這個渾小子涮了一整天。
耶律良本來也跟着暴笑,可是笑了幾聲忽然又覺得不對。在宋朝人眼裡,遼國人和西夏人都屬於蠻夷之地的未開化的民族。他們表面上是在笑李元江,內心深處又何嘗不是在笑他啊。
耶律良冷笑幾聲道:“會做幾句詩詞有什麼了不起?詩詞做得再好也屬於毫末之技,懂得治理國家的方略纔是大才幹大智慧,你們宋朝人詩詞做得好的多的是,但是總把國家治理的一塌糊塗。”
衆人立刻收住了笑聲。耶律良說的確不錯,賦詩填詞和治理國家之間是兩碼事,大詩人大詞人大文學家不一定懂得治理國家,但是若說是把國家治理得一塌糊塗,衆人卻無論如何不肯同意耶律良的說法。比起遼國的苦寒之地,中原之富庶不知道要超過其多少倍。
趙莘面目微微扭曲,雙眼中滿是怒火。
耶律良繼續冷笑:“耶律良不才,願意向在坐天朝高人請教治國之道。”
耶律良是遼國制誥,負責爲遼國皇帝起草聖命,整日裡接觸的都是大臣們上奏的治國方略,他自信在這方面的理解要遠比在座的宋朝年輕書生們要深刻。即使是那個年齡稍微大一點的梅堯臣,不過也纔是一個縣的主簿,眼界太窄,對治國方略能有什麼樣的深刻理解?
丁首寧恨江逐流、歐陽修搶了他的風頭,此時趁機推波助瀾。
“耶律良大人是遼國皇宮制誥,爾等的見識怎麼比得上耶律大人?”丁首寧不住地冷笑,彷彿是他勝了江逐流、歐陽修一般。
江逐流雖然擁有後世一千多年的見識,但是對於治國方略還真沒有系統的考慮過。尤其是對古代的治國方略,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耶律良這麼一說,他覺得還真是要好好思考一下,看看在這個時代,究竟有沒有一種比較好的治國方略,能夠和當時的特定歷史客觀條件相吻合,讓國家強大富裕起來。
梅堯臣不忿耶律良的狂妄,他站起來道:“梅某不才,請教耶律大人,何爲治國之道。”
耶律良淡淡一笑,道:“治國之道其實就是孔孟之道。可惜在你們中原,孔孟之道早已經失傳。”
遼國皇帝爲了籠絡漢人,也仿照宋朝舉辦科舉,以孔孟之道爲治國方針。按照耶律良的意思,孔孟之道真傳在遼國。這頗有點二十一世紀時日本人叫囂真正的儒家文化在日本一樣的味道。
梅堯臣譏笑道:“這就奇了,孔聖祖廟曲阜在我朝境內,其子孫都在我天朝境內繁衍,耶律大人如何敢斷言孔孟之道在我中原,孔孟知道已經失傳?”
耶律良端起茶杯輕吮了一口茶,將茶杯放在矮几上,這纔回答道:“梅主簿,爾等可知道檀淵之盟乎?”
趙莘渾身微微一顫。
梅堯臣面紅耳赤,雙目緊盯着耶律良道:“梅某知曉。”
“哈哈!”耶律良仰天狂笑,“治國之道乃孔孟之道,若是中原以孔孟之道治國,那檀淵之敗又當何解?”
梅堯臣雙目如赤,他怒聲喝道:“那檀淵之戰乃我朝大勝,貴國大敗。”
“哦?是嗎?”耶律良又喝了一口茶,“耶律良閱遍古史,從未聞勝國輸送歲貢於敗國者。”
梅堯臣恨恨地坐回座位上。這個問題他不是不會回答,只是不能回答。難道他要說真宗皇帝無能,膽小怕事,在大勝的情況苟且求和?這誹謗朝廷可是大罪。
歐陽修面色青紫。
趙莘氣得渾身發抖,把嘴脣都咬出血來。
香香也玉容慘淡,宋朝這麼多才子在此,偏偏任一個契丹狗在這裡狂吠。
江逐流搖了搖頭,看來,只有他出馬了。雖然不一定能勝過耶律良,但是憑他多了以前多年的見識,至少不會敗。
“耶律大人,江某想向大人請教孔孟之道。”江逐流拱了拱手,決定劍走偏鋒。
耶律良傲然一笑,頗有點諸葛亮舌戰羣儒的感覺。
“願聞其詳。”
“孔聖人曾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敢問耶律大人如何理解?”
“哈哈,”耶律良大笑道:“這很簡單。孔聖人的意思是,對於老百姓,只能使他們按照我們的意志去做,不能使他們懂得爲什麼要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