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逐流知道這個消息後,買了一些禮品到門上去看望郭鬆,正好碰到大夫在替他診治。大夫問明情況後,又爲郭鬆把了一下脈,然後道郭鬆是大喜大悲情緒波動過大,風寒感於內而傷患見於外,內外夾攻,故此病倒。這病倒是沒有大礙,只需要吃幾副藥,好好靜養幾天便沒事,他提筆開了兩張方子交給郭妻,叮囑她到藥店照方抓藥,一張方子內服,一張方子外敷,再安心靜養,保管沒事。
郭林眼噙熱淚圍在爹爹身邊,這時聽大夫說爹爹沒啥大問題這才破涕爲笑,將小腦袋偎在爹爹懷裡,往日那瘋癲模樣再也不見。
見江逐流過來,郭鬆掙扎着要起來,江逐流連忙過來阻止。他看了一下郭妻,見她微微搖頭,知道她照他的吩咐,沒有把這事告訴郭鬆。
江逐流把禮物交給郭妻,坐在牀頭,好生勸慰了郭鬆幾句,囑咐他好好靜養,衙門裡的事情不用操心,一切等身體好了再講。
江逐流長遠告辭出門,郭妻就悄悄跟了出來,對江逐流千恩萬謝,這讓江逐流很不好意思,他赧然說道:“郭大嫂,江舟真的很慚愧,本來想幫大嫂想辦法教育孩子,沒有想到把郭主簿弄成這個樣子,請大嫂責罵於我吧!”
郭妻慌忙說道:“縣丞大人,你這樣說豈不是折煞我們夫妻了?你也是爲我們好,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怪罪縣丞大人呢?”頓了一頓,她又說道:“縣丞大人教的這個法子很靈驗,我看這次我家林兒再也不會出去鬧事了,真是太感激縣丞大人了!”
江逐流道:“靈驗就好,大嫂,你切記,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郭主簿,否則以後令郎再頑皮起來,小弟可就不會給你們出主意了。”
郭妻連忙道:“曉得,曉得!”兩日裡,江逐流就過來看望了一次郭鬆,就再也沒有上門,倒是縣尉張保一天過來三四次的樣子。第三天下午,縣尉張保又來探望,他一進門就大聲對郭鬆嚷嚷道:“郭大哥,真是廳了,我們年輕地江縣丞江大人算起帳來竟然是一把好手呢!”
“不好!”聽張保提道算帳二字,郭鬆立刻想到一件事情,他掙扎着就要起身,嘴裡連聲叫着:“壞了,壞了!錢糧雜帳這兩日就要報到轉運使衙門,我這一病,竟然忘記了這件事情。哎呀,這可真耽誤了大事了!”
張保笑呵呵地把郭鬆按倒在牀頭,嘴裡說道:“郭大哥,你就放心吧,也不知道江縣丞從什麼地方得到的消息,這兩日內他日夜忙碌,竟然幫你把這些東西都弄好了,這不今日轉運使衙門來人,江縣丞就把錢糧雜帳交了上去,我這才知道,他在思補堂竟然是替你忙碌這個。”
郭鬆一聽就愣在那裡,呆呆地望着屋頂,過了半晌,他嘆了口氣,緩緩道:“也許江縣丞此舉是收買人心,我等先不要着急,等等再看。”
郭妻在一旁忍不住了,她破口罵道:“你這糊塗地老殺才!你不照照鏡子看看你有什麼本事,江兄弟會過來收買你的人心?”
郭鬆不知道這是何故,怎麼一向溫婉賢淑的妻子會忽然間對他惡言相向,而且還是在外人面前,他一時間氣得面目通紅,胸部急促起伏,呼吸聲也粗重起來。
張保也連忙勸郭鬆道:“大哥你消消氣。”然後又對郭妻道:“大嫂,你這樣說話,就不怕氣着大哥嗎?”
“氣着他?”郭妻冷笑,“這樣無情無義的老糊塗老殺才被氣死纔好呢!”她指着郭鬆數落道:“你也沒有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有何能耐?你連自己的兒子都教育不好,又有什麼能耐值得江兄弟來籠絡你?”
張保賠笑道:“大嫂,大哥管教不好兒子,不是還有你嗎?你看看,你想出這個辦法多好,林兒不是乖乖地到私塾去念書去了?”
郭妻冷笑道:“我?你們真的以爲管教林兒地這個主意是我這個婦道人家想出來的嗎?你們沒有想想看,假如我真能想出這個辦法,還用等到現在才告訴這個老殺才嗎?”
“實話告訴你們吧,這個管教林兒的辦法是江兄弟幫我想出來的。”
江兄弟?難道說是江縣丞?張保一下子愣住了,郭鬆更是呆若木雞,
“不錯,這個主意就是你們的江縣丞我那江兄弟想出來。他還千叮嚀萬囑咐,着我不要告訴這個老殺才說這個主意是他幫忙出的,你們想一想,假如江兄弟要籠絡你們,又爲什麼着我隱瞞呢?”郭妻情緒越來越激動,她指着郭鬆說道:“老殺才,你摸着自己地良心想想,江兄弟到任幾天來有沒有什麼事情對不起我們?他又是替我們出主意管教孩子,又是兩日不眠不休替你整理錢糧雜帳,他這麼做的結果就換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一句`籠絡人心嗎?”
郭鬆如受雷殛,整個人就木在那裡,看起來就象呆了傻了一般。
郭妻是快人快語,把憋在心裡地話說完了自己倒是痛快了,這時一看郭鬆變成這個樣子不由得嚇壞了,她撲上去搖着郭鬆地肩膀說道:“老爺,老爺,你怎麼了,你可不要嚇唬我啊。”
張保也忙不迭地爲郭鬆捶背撫胸。正忙亂間,郭鬆卻忽然伸手推開張保和郭妻,翻身就要下牀。他身上力氣之大,竟然合張保和郭妻之力也按不住他。
“放開我!”郭鬆嘶吼道:“我對不起縣丞大人,我要向他負荊請罪!”
張保連忙勸道:“郭大哥,你這個樣子,怎麼去見縣丞大人?不如等你身體好了再去見縣丞大人不遲!”
郭妻也勸道:“老爺,身體要緊,你先養病,等你病好了,去割上兩斤肥白的豬肉,打上幾斤好酒,妾身陪你一起去找江兄弟賠個不是,江兄弟大人大量,想來也不會真的與你計較。”
“你你你……”郭鬆手指顫抖着指着郭妻,痛心疾首道:“夫人,剛纔你還明白事理,怎麼轉眼也變得和我一樣糊塗了?”
“等我的病好了?等我地病好就來不及了!”郭鬆聲音吵啞地吼道:“方魁、方磊給了縣丞大人三日期限,今天已經是最後一日了,明日他倆就會過來找縣丞大人,我現在不去找縣丞大人,難道等明日縣丞大人被方魁、方磊羞辱嗎?”
郭妻和張保這才明白過來,當下不再阻攔,反而幫郭鬆穿好衣服,扶着郭鬆往思補堂而去。
思補堂內,江逐流剛剛送走轉運使衙門公差,正在翻看方氏官司卷宗,忽然間大門被推開,郭鬆踉踉蹌蹌地奔了進來,哭着就要給他下拜,嘴裡叫着:“縣丞大人,屬下對不起你,屬下小肚雞腸,屬下來向你請罪來了!”
江逐流連忙迎上前去拉着郭鬆,口中說道:“哎呀,郭主簿,你這是幹什麼啊?不是要折煞江舟嗎?”
郭鬆瘦弱的身子被江逐流這麼一擋,竟然跪不下去,但是他也不起來,就那麼被江逐流架着半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屬下不是人,屬下不是人啊!”
張保和郭妻也跟了進來,郭妻雙眼通紅,顯然也大哭了一場,她哽咽着對江逐流說道:“江兄弟你別攔他了,讓他給你拜一拜吧,不然他心中難受。”
江逐流苦笑道:“郭大嫂,你和郭主簿這是演地哪一處啊?把江舟都弄糊塗了。”說着,江逐流就把郭鬆強拖起來,扶他坐在椅子上,郭鬆掩面而泣,五十多歲地人卻象一個大孩子一般,讓人看得好不心酸。
江逐流吩咐張保出去打來一盆水,溼了一條毛巾,讓郭妻爲郭鬆擦去臉上的眼淚。冰冷地毛巾一擦臉,郭鬆的情緒慢慢的平復下來。
歇息了片刻,郭鬆擡起頭望着江逐流,嘴脣哆嗦着說道:“縣丞大人,屬下這裡多謝你替我教好了孩子。屬下五十六歲了,垂垂老矣,唯一地希望就是郭家這根獨苗,可是他生性頑劣,整日裡惹事生非,現在縣丞大人想出辦法幫我把他調教過來,這對屬下恩同再造,你就是我們郭家的大恩人啊!”
“郭主簿,你這樣說實在讓江舟汗顏。”江逐流拱手道:“從職位上來說,你是我的下屬,但是從年齡上來說,你是我的長輩。做長輩的有個什麼麻煩事,我們做小輩的爲長者分憂解愁本來就是份內之責。”
郭鬆老臉通紅,江逐流地話更讓他無地自容,他想了一下,猛然從座位上站起,深深對江逐流拜下。“縣丞大人,你對老郭家的大恩大德郭鬆無以爲報,唯一之計就是把這條老命賣給縣丞大人了!縣丞大人,你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郭鬆即使赴湯蹈火、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張保也跟在一旁拜下:“縣丞大人,你對郭大哥的好俺張保看在眼裡,俺張保最佩服講義氣地人了,以後縣丞大人地事就是俺張保的事,只要你一聲令下,張保當爲你衝鋒陷陣。”
“哎,郭主簿、張縣尉,二位言重了!”江逐流連忙上前扶起兩人,“滎陽縣沒有知縣,你我三人合起來承擔知縣之責,我們三個就相當於滎陽百姓的父母官,所以我們三人一定要齊心協力,爲滎陽百姓做主,爲滎陽百姓分憂啊。”三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有了郭鬆和張保的協助,江逐流很快就弄清楚了方氏兄弟官司的來龍去脈以及隱藏在兩兄弟身後的盤根錯節地勢力。
官司地起因並不複雜。方老太爺還在世地時候,方氏兄弟就不和,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天天惡鬥,偏偏誰也奈何不了誰。方老太爺一去世,就給兩兄弟一個比拼地機會,看誰能壓倒誰。方魁的妻子是祥符縣知縣王耿銘的千金,而王耿銘的岳丈又是宿州觀察使,知天雄軍的陳堯諮。(軍:在北宋是和州、府級別上相等地行政單位,只是面積稍小,知軍就相當於知府。)
江逐流早就知道陳堯諮的鼎鼎大名了,上高中的時候學過一篇文言文《賣油翁》,裡面講的就是幼年陳堯諮的故事。陳堯諮幼年時箭射楊柳就能十中,經過賣油翁的教訓,他又是苦練不附墜,成年後號稱百步空楊百發百中。陳堯諮武藝高超,卻脾氣暴躁,對下屬動輒痛打。對同僚和上司也不放在眼裡,一旦吵鬧起來就喜歡老拳相向,其實別說是同僚和上司,就連太后他也不放在眼裡,當初他在開封府任上,太后下懿旨調他到天雄軍擔任知軍,他嫌天雄軍太小,竟然不領命,最後讓太后把他招進宮內軟語相求,他才赴任。這些秘辛,若非江逐流在張震地手卷上看到,他根本就不會相信。手卷中寫到,陳堯諮敢如此放肆的原因主要是因爲他有足夠的放肆本錢,其父陳省華,自太宗時就官拜宰相,故交下屬滿天下,其長兄陳堯叟,狀元出身,真宗年間官拜宰相。二哥陳堯佐和大哥陳堯叟同科進士,目前官拜樞密副使,陳堯諮本人也文武雙全,不但武藝出衆,更是宋真宗鹹平三年地狀元出身,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家世,陳堯諮又如何能夠不牛?相比起大公子方魁,二公子方磊身後地勢力卻一點也不弱。
方磊的岳丈是青州通判路長髮,路長髮的姐姐卻是前參知政事陳彭年的兒媳,陳彭年現在雖然故去,但是京畿道轉運使田方安卻是陳彭年的同鄉,和陳彭年的兒子陳元登相交甚密,滎陽縣就位於京畿道的治下,審理方磊地官司所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郭鬆在滎陽縣任了八年主簿,自然對中間地關竅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也有郭鬆不知道的,那就是陳堯諮和陳元登背後還有勢力。這一點江逐流卻很清楚,有了張震的官場秘辛指引,江逐流比起只能看到前臺人物的郭鬆,自然要多知道很多東西。
陳堯諮父親陳省華歷經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對大宋忠心耿耿。他的三個兒子受他的影響,也是鐵桿的保皇派,所以陳堯諮雖然性格暴虐,但是卻和哥哥陳堯叟、陳堯佐一道,站在前相王曾、副相魯宗道、太子太傅兼應天府尹晏殊一邊,一心要扶持小皇帝趙禎。陳元登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和丁謂交好,現在陳彭年雖然故去,陳元登卻成了丁謂的黨羽。
丁謂雖然是宰相,但是卻幾乎控制了朝堂的大部分官員,縱使太后和皇帝趙禎的旨意,如果沒有得到丁謂首肯,卻也執行不下去,他的勢力幾乎可以與保皇黨和太后黨並駕齊驅,被稱爲丁黨。現在這場官司,表面上看是方魁和方磊兩兄弟之間的爭鬥,實際上
卻是保皇黨和丁黨之間的勢力較量,誰也不願意在這場爭鬥中被對方佔了便宜,失了面子。在保皇黨來說,方魁不單單是因爲陳堯諮的關係,更重要的是方魁是長房所出,代表着方家正朔,就好比小皇帝趙禎年紀雖小,卻代表大宋王朝的正統一般,即使是劉太后,也不能大過小皇帝,更何況一個丁家溜鬚宰相乎?對於丁黨來說,方磊,打擊方魁也有着極強的象徵意義,他們要讓那些不識時務的老頑固看看,若是不投靠丁相,即使是有皇帝的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因此,這麼一起簡簡單單的爭奪家產的官司,最後卻演變成朝廷兩大勢力的角逐,誰都不能後退一步,誰也不能輸下一局,所以纔會有六任知縣、五任縣丞要麼被罷免、要麼掛冠而去,最後竟然出現無人肯到滎陽縣任職的奇怪局面。可是,江逐流實在是納悶,這麼一個兩大勢力的角逐場所,錢惟演爲什麼要把他舉薦到這裡?難道是想通過這場官司探明他的政治取向,看看他究竟是投向保皇黨還是投向丁黨不成?絕對不會這麼簡單!
江逐流覺得錢惟演一定有更深的居心。他苦苦思索,逐漸推測一個大致上可以說得通的脈絡,但是前提必須是,錢惟演是太后黨的人。假如錢惟演是太后黨的人,那麼他把江逐流派到知縣和縣丞空缺了兩年之久滎陽來,就好比是在一湖剛剛平靜的深水裡面扔了一顆炸彈,正好可以打破這相對的平靜。
這樣,太后黨人不但可以在一旁笑看丁黨和保皇黨的惡鬥,還可以乘兩派惡鬥無暇他顧之機擴大太后黨的勢力。張震的話也從另外一方面驗證了江逐流的推測,張震曾經對江逐流說過,他此去東京,劉太后和丁謂都會拉攏他的,江逐流已經見到了丁謂的拉攏,但是劉太后這邊卻沒有動靜,現在,錢惟演把江逐流舉薦到滎陽縣來,正好證明了劉太后拉攏他的意圖。
江逐流在滎陽,對於方家兩兄弟的官司無論怎麼判,都會得罪丁黨和保皇黨中間的任意一派,甚至兩派都會得罪。他要想求自保,必須尋找更大勢力的庇護。那麼這更大的勢力是誰呢?當然是垂簾聽證的劉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