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洛陽城驕陽似火,城頭上的守軍全身披掛,汗流浹背,卻是不敢有絲毫懈怠,老老實實的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城下的叛軍密密麻麻,大營一座連着一座,甚是嚇人。但洛陽城頭上的守軍們,對此卻是不屑一顧。下面的叛軍看着人多,但無非都是一些農夫走卒罷了,哪裡能有什麼戰鬥力。看起來聲勢浩大,號稱有四十萬之多。但真正能上陣的也就是幾萬人罷了。憑藉着洛陽城的堅固,聲名赫赫的楊玄感,也只能搬弄幾塊瓦礫罷了。
最開始的時候,洛陽城被叛軍包圍,一時間雞飛狗跳,混亂不堪,不少高官貴族都已經有了叛逃投降的念頭,世家子弟趁夜潛逃投降的也不在少數。但隨着洛陽留守樊子蓋的血腥出手,一舉殺掉了十多名豪門子弟,洛陽內重新恢復了平靜。在樊子蓋的組織下,洛陽城固若金湯,叛軍幾次全力來攻,都鎩羽而歸,沒佔得多大便宜。
眼見得洛陽城無憂,城中的那些豪門貴族方纔慢慢定下心來。沒有了他們的推波助瀾渾水摸魚,這洛陽城更是牢不可摧。一晃半個多月過去,叛軍一無所獲,損兵折將,偏偏這時候又傳來了遼東的消息。
楊廣日夜兼程,親率大軍回援。同時派出了四路大軍圍剿楊玄感。一路由大將陳棱率領,進攻元務本駐守的楊軍大本營黎陽,另外兩路分別由大將宇文述、屈突通率領,從兩個不同的方向殺向洛陽。而被楊玄感扣了屎盆子的另一東征名將來護兒得到楊玄感圍攻洛陽的消息後,沿海路返回,此時已經距離洛陽城不遠。
洛陽城外中軍大帳內,楊玄感面沉似水,坐在正中央的虎皮靠椅上,雙目如電,凝視着帳中諸人,連連掃視了幾遍後,突然嘆道:“想當日我舉義兵,原以爲天下羣雄會振臂高呼,羣起而應之。沒想到如今已有月餘,卻依然是孤軍奮戰,真是可笑之極。”
語聲略顯疲憊,竟是有了沮喪之意。下邊站立一旁的內史舍人韋福嗣趕忙說道:“主公,也不盡然。我昨日得到消息,餘杭人劉元進聚衆起兵,短短半月時間,已經聚集了數萬之衆,可見天下民心震盪,楊家江山危在旦夕了。”
這韋福嗣乃是朝中重臣韋洸之子,自從被楊玄感生擒後,順理成章的投效,並親自起草了一份文書,怒斥楊廣昏庸無道,歷數其罪惡。此舉甚得楊玄感歡心,在其心目中的地位也扶搖直上。
“主公,如今大亂在即,當早定名分,主公何不趁楊廣還未趕回,索性不如早早稱帝。如此一來,定有不少人貪擁立之功,投效主公。這洛陽城內,恐怕有如此想法的也不在少數,屆時裡應外合,必能將洛陽城一舉拿下。”
說話的人正是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前段時間楊廣懷疑他有叛軍之嫌,下詔逮捕入獄。李子雄事先得到消息,遂逃之夭夭,索性投靠了楊玄感,成了他的心腹大將。
楊玄感聽到李子雄所言,眼睛頓時一亮,感覺到這似乎也是個不錯的想法。於是將頭轉向了李密,想要聽聽他的意見。
李密苦笑了一聲,緩緩而言:“從前,陳勝打算稱王,張耳勸阻卻被驅逐在外;曹操意圖加授九錫,荀彧勸阻而被殺。今天我李密想說真話,不過又擔如同這兩人的下場。但一味的阿諛奉承,並非我所長。主公,您請試想想,自起兵以來,雖然捷報不斷,但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郡縣響應。如今東都洛陽的守衛堅不可摧,而各地援兵也越來越多。主公如此要做的,乃是奮身作戰,早早奪取關中,建立一世之基業。而絕非此時稱帝,將自己推到衆矢之的,倒是顯得心浮氣躁,有些小家子氣了。”
李子雄猶自不服,正要分辨。楊玄感擺擺手,制止了他的說話,沉思片刻後,覺得李密所說甚有道理,遂放棄了稱帝的念頭。
大帳內衆人正在議事,突然外面跌跌撞撞的衝進來一個親兵,渾身是血,哭嚷着喊道:“主公,楊,楊玄挺將軍陣亡了!”
帳內諸人皆都變色,楊玄感眼前一黑,險些摔倒,扶着帥桌嘶啞着聲音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還不速速講來?”
自洛陽被圍,坐鎮長安的代王楊侑派來了刑部尚書衛文升,率軍四萬,增援洛陽。衛文升經過華陰縣時,將楊素的祖墳拋開,焚燒了楊素的屍體,以示必死之決心。消息傳開,楊玄感氣急敗壞,號令胞弟楊玄挺率軍迎擊,誓要取得衛文升人頭以祭奠亡父。
楊家兄弟驍勇異常,每次攻擊都身先士卒,所到之處,無不望風而逃。同時又善於安撫手下,賞罰分明,頗得部屬歡心。而衛文升缺兵少將,所屬軍隊又毫無鬥志,剛一接觸,已是潰不成軍。如此幾場仗打下來,衛文升屢戰屢敗,直至退到了邙山南麓,才重新集結兵馬,與楊家叛軍決戰。在即將潰敗之際,身爲主將的楊玄挺卻中了流箭,當場不治身死。叛軍大敗!
楊玄感聽罷,已是泣不成聲,再不能議事。直到次日正午時分,楊玄感纔再次將衆將召集起來,雙眼通紅,聲音已是有些嘶啞:“諸位,方纔斥候已經傳來消息,屈突通已經進駐河陽郡,宇文述大軍也隨後抵達。如此一來,我軍將三面受敵,有什麼好的建議,不妨直抒己見。”
李子雄站出來說道:“屈突通通曉軍事,若是徑直渡過黃河南下,恐怕時局將對我們不利。不如分兵北上抵抗,若是能阻擋對方渡河,樊子蓋衛文升等人不足爲慮耳。”
餘下將領紛紛贊同,但計劃不如變化,對方樊子蓋也不是等閒之輩,居然趁此機會連續不斷向叛軍大營發起攻擊,一時間楊玄感竟是抽調不出足夠的人馬。
屈突通順利渡河,在洛陽東北方向的破陵紮下大營,與樊子蓋兩路大軍分擊叛軍,楊玄感屢戰屢敗,無奈下再次問計李子雄。
“主公,如今洛陽援兵日漸增多,再這般下去,恐怕軍心動搖,事不可爲,不如趁早離去,直接進入觀衆,佔據永豐倉,開倉放糧,即可得民心可用。只要我們能平定關中三輔之地,即可復現昔日始皇之功業,再與楊廣爭霸天下。”
楊玄感聽完李子雄的話,不禁想起李密當時所獻計策,西取關中即爲他的中策,如今李子雄也不謀而合,可見其謀略過人。心中慚愧之餘,將李密找來,一起商討對策。
李密獻計道:“弘化留守元弘嗣,手握隴右武裝,一向驕橫無禮。我們不若派人放出風聲,宣稱元弘嗣謀反,已經派人前來迎主公入關,定可將衆人矇在鼓裡,不致發生異變。”
楊玄感當即撤軍,此時宇文述所率大軍也已趕到,緊隨其後。
就在此關鍵時候,楊玄感卻再次犯下大錯,不顧李密的勸阻,強攻弘農郡,結果三日不得。而有了這三日的緩衝,宇文述屈突通等人已是追了上來,董杜原大敗叛軍,數萬叛軍四散奔逃。楊玄感帶着十多人殺出重圍,投奔上洛方向,但追兵哪裡肯放過這條大魚,被追的沒了去路。
楊玄感眼見無法逃脫,對一直跟隨在身邊的老弟楊積善說道:“我身爲楊素之子,決不能接受旁人的侮辱,你可取我性命,也好保全我楊家一脈。”
楊積善大哭,抽刀將楊玄感砍死,隨後就要自殺。卻被追兵及時趕到,當場捕獲,連帶着楊玄感的人頭送到了楊廣行宮。至此,楊玄感的叛亂曲終人散。
如此聲勢浩大的叛亂,只是歷經兩月就煙消雲散,讓楊廣不禁有些得意。正在此時,遼東又傳來了消息,楊戈在周法尚的協助下,先後奪取了平壤城與遼東城,高句麗王室被亂兵誅殺,除了大將軍乙支文德率領敗軍遠遁極北之地,境內再無反抗之能力,高句麗王朝至此也正式宣告滅亡。在奏章中,楊戈報喜之餘,更是信誓旦旦的提出要爲大隋開疆拓土,言下之意自然是圖謀百濟新羅。
這恰好合了楊廣好大喜功的心意。此時的楊廣,高句麗既然已經被滅掉,他也就沒了親自率軍出征的念頭,但看到楊戈如此雄心壯志,也難免被感染,當場宣佈號令,命楊戈爲遼東行軍總管,但凡遼東大小事情,皆由楊戈一言以決之。
楊廣高高在上,卻並沒有注意到這份來自遼東楊戈的奏章上面,有幾個人名卻是根本沒有提起。但是朝中最不缺乏的就是有心人,沒過多久,遼東發生內訌,周文博與王猛兩人,都被楊戈拿下的傳聞,已是漸漸散播開來。幸好有裴世矩以及來護兒等人的刻意維護,這纔將消息壓了下去,對遼東局勢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影響。
不久後,遼東又傳來消息,水軍副總管周法尚身患重病,不治身亡。其公子周文博戴孝守靈,隱居在身彌島上不問世事,漸漸的脫離了人們的視線當中。
而這場風波的另一名主角,昔日身彌島上的統帥王猛,正悠悠然的坐在身彌島上的青湖岸邊垂釣。在他的旁邊,還有兩人,正是楊戈與周文博。與王猛相同,他們兩人面前同樣也擺着一杆釣竿。
若是讓外人見到,恐怕會大吃一驚。這三人在不久前還爭的不可開交。但此時坐在一起,卻恍若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般,兀自談笑風生,倒是一副無比愜意的悠閒畫面。
“楊子,你不用多說了,我已經決定了,暫時就留在身彌島吧。過上段時間,說不定再有興致出來。”
周文博滿臉的輕鬆,卻掩蓋不住眼睛裡面隱隱閃現的一絲遺憾。
當日他被手下古云烈背叛,束手就擒。若不是楊戈派李靖前去營救,恐怕他也不能像今日這般輕鬆自在的釣魚了。而出來以後,赫然發覺遼東局勢已經大變。他的手下被楊戈接管不說,就是處處與他作對的王猛,居然三下五除二也被楊戈給收拾的服服帖帖。到了最後這遼東偌大一片地盤,都歸了楊戈所有。
周文博本來心有不甘,但與瀕臨病危的老父周法尚會面後,長談數個時辰後,態度發生了變化,對楊戈已經沒了初始時候的警惕。但即便如此,當楊戈誠懇的請他復出掌管遼東水軍時候,周文博卻是斷然拒絕,尋了個藉口,竟是要在身彌島上暫時隱居下來。
楊戈試探了幾次口風,纔在李靖的提醒下明白了周文博此舉的真正含義。要知道,周文博可是水軍大佬,若是此時復出掌管水軍,恐怕不管對於楊戈還是對於他周文博來說,其境地都比較尷尬一些。與其被人猜疑,還不如索性放開了兵權,任由楊戈放手整頓。若楊戈真有心,過上段時間再出來也不晚。
不過周文博要留在身彌島上,還有一絲說不出來的原因,那就是王猛的存在。他已經斷定,王猛短期內是絕不會出來做事的。楊戈也絕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王猛肯定會閒置起來,等到對軍隊再沒辦法做出手腳的時候,或許纔是楊戈放心啓用的最恰當的時機。
說起來,周文博還有些納悶,不知道素來有些傲骨的王猛,爲何甘心情願的留在身彌島上,過着被軟禁的生活。正是基於此,周文博與王猛兩人,還有原先島上的漢人張老頭,竟是成爲了青湖邊上的鄰居。中日打漁爲樂,倒也逍遙自在。
“哈哈,文博,以你的性子,不出半年,恐怕就該厭煩這島上悠閒的生活了。”
王猛眼睛盯着湖面上的釣竿,嘴裡卻慢悠悠的吐出了這句話,顯然是譏諷周文博此前的表態。
周文博呵呵一笑,並不介意王猛話中的小肉刺,說道:“有這半年的悠閒,我已經很滿足了。到時候,恐怕這幅勞碌身子就該被楊子指揮的團團轉了。”
楊戈微微一笑,心裡明白,這是周文博遞過來的話,即便他再次復出,也絕不會與他爭奪什麼權利。
王猛也煞有意味的瞟了周文博兩眼,樂呵呵的說道:“不錯,偷得浮生半日閒。有時候,還是需要適當偷偷懶的。楊子,你說對吧?”
楊戈點了點頭道:“兩位說的極是。不過楊戈此來,還有一事相求,萬望兩位能予以幫忙纔好。”
哦,兩人神色微微一變,將目光看向了楊戈。
楊戈淡然一笑,繼續說道:“如今楊玄感叛亂雖然已經平定,但山東地面上依然不怎麼平靜,盜匪四起,民不聊生。我已經打算暗中運送一批百姓過來,遷徙到這遼東半島上。但這管理上的人手卻是不足,只好厚顏請兩位幫忙了,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遷徙移民?王猛與周文博對視兩眼,從各自的眼神中都看到了一絲疑慮。這談何容易,且不說當地官府能否心甘情願放走這些百姓,單單是那些百姓能否願意過來就已經是個大問題了,這人離鄉賤故土難離的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更何況如今已是要入秋了,如今遷徙百姓,過來後吃什麼,住哪裡,都將是問題和麻煩。
楊戈見到兩人困惑的眼神,呵呵笑道:“實不相瞞,此次遷徙的目標乃是北海郡與高密郡。這兩處的官員,乃是長孫無忌與魏徵兩人,都是兄弟我的好友。而採用運輸百姓的海船,也是屬於我下營港水軍的,這些地方自不用操心。不過到了這遼東後,如何安置,如何釐定住所土地,卻是個難事。卻不知兩位能否幫着做成這千古功德?”
王猛微皺眉頭,對楊戈所說千古功德不置可否,笑而不答。楊戈也看了出來,知道王猛這樣的人絕不是自三言兩語就能說通的,一切也要看他自己能否接受才行。
“呵呵,這遼東地廣人稀,沒來過的外人自然以爲這是偏遠之地,苦寒之地。但兩位在此地待的日子也不短了,也是這樣認爲的麼?”
周文博脫口而出道:“自然不是,這遼東一帶哪裡是什麼苦寒之地。除了冬日以外,別的季節氣候還是不錯的。至於這物產就更加豐富多樣了。真可謂是一塊寶地纔對。”
王猛也緩緩點頭表示認可,說道:“不錯,若是開發得當,定有一番作爲。”說到這裡心念一轉,又擡頭看了看楊戈,嘆息道:“楊子,你果然想得周到。若是能成功遷來內地軍民,這遼東地面再不復爲異族所佔,我們中原地區自然能保住家園不失。好算計,好算計啊。”
楊戈見兩人都有所意動,不由得哈哈笑道:“兩位肯出手相助,楊子拜謝不已,也替那些即將過來的數萬名老弱婦孺表示謝意!幾位的大功大德,肯定不會被他們所忘記。 ”
王猛正要說話,忽然感覺到釣竿急劇下滑,似乎有東西上鉤了。王猛嘿嘿直樂,站起了身子,將那尾碩大的青魚丟到了水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