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朝士子鬧事的消息很快就傳了襄陽,這讓李淵動了開科取士之念,並在政事堂和李建成、諸位相國商議。
這時李淵說道:“諸位,楊侗能夠開科取士,我大唐卻遲遲沒有動靜,導致天下人才皆歸隋朝所有,朕就想,我大唐難道就不行嗎?”
自從楊侗揚威域外,收復幷州,大隋王朝逐步強盛,各方勢力對寒門人才的吸引力就大不如前,也就是因爲楊侗與天下士族爲敵,關東士族和南方士族才陸陸續續前來投奔,這些人的到來確實壯大了李唐王朝的聲勢。糟糕的是,這些士族顯然也擔心李淵如同楊侗一般,打壓士族。隨着士族佔據的官位增多,他們便聯合關隴貴族排擠和打壓寒士。
他現在有些明白李建成當初爲何說要不能一戰拿下薛舉,便休戰推科舉的原因了,若寒士之官不到四成,李唐不僅是在軍事上難以抗衡隋朝,在自主權上也不斷被削弱,就拿如今的李唐王朝來說,就算他李淵想要歸順隋朝,這些大員也沒幾個人願意。
就拿突氏來說,有很多傑出子弟死在隋朝之手,如今更是捐獻九成以上的財產,爲何?自然是希望李唐王朝打敗隋朝,有朝一日能夠報仇雪恨、獲得高回報。
這樣的家族在李唐極多,尤其是楊侗當初暗殺李密官員,順帶收拾很多謾罵他的很多士族子弟之後,抱着這樣心思的人就更多了,所以就算李淵真的想要歸順,也已不可能,原以爲諸多士族歸唐是好事,如今看來,李建成當年就已經料到了。
所以,李淵的想法是借關隴貴族受到清洗之機,將空出來的職位分配給寒士,使朝堂得以平衡。關鍵是李淵李唐王朝遭到沉重打擊,他希望地方百姓安定,想讓治下文人在各地宣揚李唐王朝的好,科舉便成了李淵最佳之選,只要放出開科取士風聲,就能夠籠絡文人,收買人心。
“父皇萬萬不可。”不等大家發給意見,李建成便出聲反對:“父皇,楊侗這些年讓科舉深入人心,且有萬千士子鬧事,可見科舉處理不好,輕則激起衆怒,重則天下動盪,可見科舉不是想開就開的。”
李建成以前的的確確主張開科取士。他認爲楊廣當初能夠讓太原王氏、滎陽鄭氏等士族不得不低頭,關鍵就在科舉。
寒士視科舉爲踏上青雲之路,他們爲了保護自己的權利,自然而然的團結起來和名門世家對抗,完全不用楊廣去苦口婆心說服名門士族讓步,他也沒必要爲關東士族而操心,他知道能和名門士族們對抗的人,不是他楊廣,而是大隋萬萬千千名寒子。要不是他緊接着收拾關隴貴族,且到處搞大工程,失去民心,哪有什麼亂世?
當初眼見大唐王朝在走楊堅的老路,李建成心急如焚,建議他的父皇一邊爭霸天下,借戰爭降低關隴貴族對軍隊的把控;一邊仿效楊侗,以科舉來平衡關東士族對官位的大量佔據,反正有楊侗拉仇恨,唐朝的開科取士哪怕有一定的動盪,卻也不會太過嚴重。
父皇卻擔心惹惱支持他的關隴貴族和諸多關東士族,打算平定天下後再舉動科舉考試,收攏天下人才,可李唐王朝不僅沒有平定天下,反把地盤越打越小,甚至連生存都困難。但是李淵在關隴貴族之軍還沒有收拾的情況下,卻想搞科舉,這簡直把李建成驚得不行。
連一個安定的大隋王朝都不夠楊廣這麼折騰,岌岌可危的李唐要是一邊搞關隴貴族、一邊用科舉搞若即若離的關東士族,立馬就會完蛋。所以,李建成一聽父皇這話,差點沒被嚇暈。
“你以前不是主張開科取士嗎?現在爲何反對?”李淵很有些不解。
“父皇,這怎麼能一樣呢?以前我大唐江山根基穩固,聲勢一時無二,便是楊侗也大有不如,如今我大唐王朝比起當初是天地之別。這時要是開科取士,而動各地官員利益,這對我大唐王朝的穩定不但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會造成巨大動盪。”
“聖上,微臣贊同太子殿下。”蕭瑀這時起身行禮道:“科舉不是一件事容易的事,它關係到太多人的利益。楊侗這一次顯然是沒有處理好利益糾葛,才導致士子大暴動。正所謂萬事開頭難,我大唐從未開科取士,要是貿然開啓,恐怕會有更多糾葛察覺不到。聖上要是有心舉行科舉,那現在就要着手準備,反覆商議再舉辦,只有準備充分,才能做到有利無害。”
“罷了,科舉之事暫且放一放吧。”儘管李淵心中極不舒服,但隋朝發生的事情,也讓他意識到倉促開科取士只會帶來無窮麻煩,稍有不慎,科舉便會成爲壓倒大唐的最後一根稻草。
更讓感到壓抑的是被他倚重的人,個個表現得出了沮喪、頹廢之勢,個個都失去了入主關中時那種‘朝氣’,他現在其實最需要的是用一場大捷來提振大唐低迷的時局,甚至還想答應李世民的要求,放棄漢水防線,舉李唐王朝之兵,主動對隋朝發動一場大戰。但是襄陽還有北鎮軍這個大麻煩,平叛一直處於一種僵局之中。
李淵也明白負責殲滅北鎮軍的李世民所面臨的難處,去年的東征慘敗使唐軍士氣低迷,如果李世民貿然對堪比驍果軍的北鎮軍作戰,一旦再失敗,唐軍或許因此崩潰,更讓李世民爲難的是,不但要殲滅北鎮軍,還要輕易獲勝,大一點的損失,大唐王朝都承受不起,在沒有六七成把握的前提下,李世民不敢放手一搏,而且北鎮軍是一支無援之孤軍,這個時候最好是派小股部隊騷擾,設法毀其糧草,待其陷入無糧可食時,其內部就會自我潰敗。所以李淵同意李世民建議,不急於決戰,朝堂這種無能爲力、聽天由命的頹廢局勢也讓李淵差點發瘋。
好不容易想到用科舉扭轉頹勢,但洛陽士子大暴動給他潑了一盆冷水,李淵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轉移話題的問道:“楊侗最近有何動向?”
“楊侗已經回洛陽了,除了留下必要兵馬,其他軍隊都開始撤出淮陽,其中就有很多軍隊向南陽和南郡方向開進。而秦瓊和張鎮周殲滅林士弘以後,便率十萬大軍在東陽集結,準備和孟海公、馮盎聯軍決戰。看起來,似乎是打算統一南方,短時間內應該不會發動隋唐之戰。”劉文靜答道。
李淵苦澀一笑,孟海公和馮盎的聯軍高達二十五萬,秦瓊和張鎮周只有十萬人,可是楊侗卻穩如泰山,沒有派兵南下,反而不斷向隋唐邊境派兵,可見楊侗並沒有將聯軍放在眼裡,等他再次出洛陽時,恐怕就是隋唐大戰爆發的時候了。
“聖上,荊北數郡佔了我們太多兵力,處處防禦,防禦卻顯得處處薄弱,要是隋軍佈局完畢,從各段發起進攻,我們守是守不住的。房玄齡出使襄陽的時候,不是要我們以荊北換取一年的休戰時間嗎?依微臣之見,乾脆答應他們好了,儘快遷都、遷民入益州,憑藉山川之險抵禦隋軍。”竇軌以前他和獨孤整生怕戰火殃及他們在益州的利益,反對遷都,可在他決定徹底效忠李唐王朝的時候,心態也就變了,希望李唐保存有生之力,據險而守,再與隋軍博弈。
李淵聞言默然無語,對他來說,此刻想遷都也不太容易了啊。
遷都倒是還好說,遷民卻不是一件小事,遷民耗費糧草不說,途中又有多少百姓罹難?而且這樣種孤注一擲的做法,一旦山川之險也難以抵禦隋軍的時候,他連一個縱深之地都沒有了,只能跟楊侗硬抗。何況襄陽境內還有三萬叛軍,在其未滅之時,遷都不是給了他們突襲的機會嗎?另外,漢水防線上的兵力衆多,若是一撤,全都亂了,隋軍怎麼可能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呢?還有即將到來的吐蕃騎軍,擅長在平原作戰,到了山川縱橫的益州,十成戰力少說也要對半砍,難道只讓他們保衛天府之國平原?
說起來,還是竇軌當初不明事理,上了獨孤整的當,反對遷都,要是以前只有獨孤派反對,他現在已經身在成都了。
看了竇軌一眼,李淵搖了搖頭道:“今非昔比啊,以前楊侗要和李密作戰,生怕兩面受敵,這纔要和我們休戰,然而李密沒有給他造成什麼麻煩,這麼快就被殲滅了。我大唐已經成爲楊侗爲數不多的敵人,戰事遲早會發生,他這時候又怎麼可能重提休戰之事?”
竇軌聞言,沒再多說什麼。
李淵將話題轉移道:“如今之勢,楊侗已非我大唐難匹敵,不若……”
一名侍衛疾步飛奔而來,面色凝重道:“聖上,大事不好!北鎮軍出兵了!”
“究竟何事?”李淵眉頭一皺,沉聲問道。
“回聖上,今日清晨,北鎮軍藉着大霧悄然率軍摸至谷城縣。守軍準備不及,被獨孤彥雲破了縣城,我軍屯於谷城縣的駐軍死傷慘重,李孝同拼死殺出重圍,藉着霧氣逃到了陰城縣,如今獨孤彥雲已經率軍威逼陰城縣,劉弘基將軍連續派人送信,請聖上速速定奪。”侍衛一口氣將話說完,狠狠地喘了口氣。
“好個奸詐的獨孤彥雲,這等時候,竟然還要與隋軍裡應外合麼?”李淵又驚又怒,一拍桌案站起來。
隋軍如今已經是橫掃之勢,李淵這才以重兵打造出了漢水防線,劉弘基鎮守的陰城縣則是一個重要的節點,要是北鎮軍破了劉弘基,對岸隋軍便會源源不斷的渡過漢水,圍困襄陽城,一旦襄陽危機,漢水防線不敵而破。
“聖上!”劉文靜皺眉道:“那獨孤彥雲,怕是想要趁着朝廷如今重心放在安撫亂民,無力征伐之際,搶先一步,佔領陰城縣,據此地迫使朝廷讓步。若不然便會與隋軍裡應外合。”
“本事不大,胃口倒是不小。既然他們膽敢撕破臉皮,向朝廷出手,那朕也不想與關隴貴族拖下去了。”李淵冷哼一聲:“傳我軍令,命劉弘基擇機進攻北鎮軍,命竇琮率軍自襄陽出兵,命令張士貴自均陽出兵,合擊北鎮軍,無需顧忌,給朕狠狠地打!”
“喏!”侍衛點頭答應一聲,前去傳令。
劉文靜心中一動,微笑道:“聖上,隋軍尚未達成合圍之勢,此戰我們要是能夠重創北鎮軍,我軍不但可殲滅內賊,更可藉此機會殺向南陽,若能趁此機會,將南陽郡一舉佔據,這三路大軍則能和舂陵軍聯合,左右夾攻新野隋軍。與此同時,可讓晉王進軍南郡,勝算極大啊。”
李淵目光閃爍不言,這也是當初李世民給他定下的戰略,原本他擔心隋軍威勢,所以最終拿關隴貴族開刀,眼見隋朝滅了李密,又有北鎮軍謀反,便不敢再動。既然劉文靜也有此意,而且漢水防線上的軍隊很難退回,那自己又何必遮遮掩掩的?若能借機吃下楊善會的新野隋軍,並佔據了南郡,他不但有與隋軍有了談判籌碼,還能振奮士氣,以一種勝利的姿勢遷都,這樣也能走得讓人心服。當然了,此戰的關鍵是要迅速解決北鎮軍,然後給坐山觀虎鬥的隋軍來他個重重一擊。
“傳令下去,讓孝恭做好配合作戰的準備,讓世民準備軍隊,一旦北鎮軍殲滅,立刻殺向南郡。”這一刻,李淵終於拿出了帝王的魄力,繼續說道:“諸位相國,各司其職,讓朝廷做好遷都的準備,同時將一干物資運入巴東,給隋朝一種遷都之勢,讓隋朝以爲我們不敢與隋軍作戰,被迫遷都。”
“喏。”諸相應聲而退。
等到諸相退下,李建成行禮道:“父皇,兒臣對科舉之事有一點想法。”
“你說吧!”
“父皇,兒臣認爲科舉的風險確實比較大,它必然會觸及到很多人的利益,父皇難道沒有發現,除了劉相之外,其實他都是爲了反對而反對嗎?”李建成指自然是竇軌等人。
“科舉的目的是爲朝廷選官,這是最根本的利益,而我大唐王朝勢力多如牛毛,不像楊侗那邊純粹,開科取士必然大牴觸,所以朕當初否定了你的設想,並說是統一天下之前,不實施科舉,以保證關隴貴族、關東士族、南方士族的利益,以獲取他們的全力支持。但如今,關隴貴族這個最大的反對團伙已經與朝廷反目,他們是否反對已經不重要了。這纔有了開科取士之念。”李淵嘆了口氣道:“不曾想,大唐王朝到了這個地步,他們還與朝廷斤斤計較。”
李建成不希望父皇在這個時候,對諸相心生芥蒂,引起君臣相疑,便如是說道:“父皇,諸相反對,並不能說他們有私心,而是我大唐如今國勢不振,要是再鬧出士子暴動,將會大失人心。只是他們沒有深入去思考科舉所存在的問題,這人給人私心重之感。”
“皇兒言之有理。”李淵被兒子說動了,建成這話直指問題根源,這使李淵豁然開朗,他讚許地點了點頭,又問:“你打算怎麼開科取士?”
李建成拱手道:“楊侗的科舉,雖然每一次都有無數人蔘與,但他每次直接任用的官員不過是百人而已;還有一些人,可以選擇去軍中擔任文職官員,幫助軍隊統計賬目,發放軍餉;而絕大多數士子都會進入隋朝學宮讀書。士子讀書的三年時間內,不但是食宿全免,而且每月另有四鬥米、三貫錢的補償。這對貧寒人家子弟來說,讀書求學不但不花錢,還能養家餬口,省吃儉用的話,有一半以上的錢糧拿回家,這便有了巨大的吸引力。”
李淵明白了李建成的意思,笑着說道:“你的意思是說,只要出仕的人不多,只是擔任一些沒有實際權力的佐官,這就沒有觸動他們的利益,自然不會有人反對科舉了,是不是這樣?”
“正是如此。”李建成道:“前不久,世民和孝恭來信,說是許多原本在軍供職的世家子弟怕死,吃不了苦,以各種理由辭去了職務,使軍中文職人員嚴重不足。於是紛紛向兒臣討要文職人員。世家看不上軍中文職,卻又不能沒人任職,我們任用寒士供職軍中,他們有什麼理由反對?要是反對,那就讓他們的子弟去當好了。”
“皇兒這個辦法不錯。”李淵讚許的說道,他要開科舉的目的,是讓治下文人宣揚他、歌頌他,至於讓寒士擔任什麼職務,並不在他考慮範圍。
李建成給他想出的用人之處,在滿足他的意願之前,既沒有讓他出爾反爾,也沒有觸動各個世家門閥的利益,還能解決軍中無文職的麻煩,可謂是一舉多得。
李建成笑着說道:“只要保證大家的利益,兒臣以爲科舉完全可以舉行。不過事先要和他們進行溝通好,免得他們畏科舉如虎,與朝廷離心離德。”
“皇兒建議得很好,就這麼辦吧。”李建成解開了李淵一個心結,令他的心情變好了很多。李淵看着謙卑恭敬的長子,頗爲感慨的說道:“朕年紀大了,且這些年諸事不順,心力交瘁,朕沒有面面兼顧的精力,皇兒以後主動一點,別老是這樣沒有自己的主張。”
作爲李唐王朝的太子,李建成處於一個父皇擔憂懷疑、兄弟眼中釘的尷尬處境,所以他這些年一直掩飾個性、處處順從。大多是執行父親的指示,即使有爭論也是就事論事,很少主動有自己的主張,爲人處世,點滴不漏。也因如此,獲得李淵的信任。
“喏。”李建成恭恭敬敬的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