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翠林野披滿山麓延綿,飛鳥劃過畝畝田地,落去北村某棟房舍,嘰嘰喳喳梳理羽毛,眨動的鳥眸偏了偏,望着一個身着素服衣裙的女子,端着飯菜過來,輕輕推開房門。
吱嘎~~
陳舊老木獨有的低吟聲裡,房舍內,燈火昏黃,陳靖坐在小桌後面愣愣的出神,旁邊女子將飯菜放到桌上,才緩緩轉過臉來。
“母親,你說陸先生這麼久沒見我們,會不會以後都不會見了?”
“應該不會的,靖兒你別亂想,快把飯吃了。”
農村老舊房舍,屋裡昏暗,張麗華取過油燈挪了挪,將筷子遞了過去:“娘知道你心裡不好受,畢竟從一個皇帝,到......”
“母親,沒事的。”
陳靖將碗裡飯菜分了一半出來,與母親一起吃,“其實我更擔心母親不習慣。”
“娘有什麼不習慣的。”張麗華將碗裡魚肉挑去兒子碗裡,夾一筷青菜放進口中,紅脣輕合慢嚼,想起之前的窘迫,笑着說道:“總比剛出京城,咱娘倆在山裡亂竄要好的多吧。”
說着話語停了一下,又開口。
“對了,聽里正說,陸先生最近很忙,纔不久有隋朝的大官來過,幸好當時咱們沒過去,不然讓陸先生難做,現在又忙着蓋一座廟,靖兒安心等就是了,吃食娘會張羅,總不能讓你去幹活吧.....”
母子倆在北村落腳也有幾天,起初還是不習慣的,尤其是如廁,山村茅房多是挖一個坑,爛席子一圈,坑上搭個橫板,什麼屎尿都能瞧見,頗讓習慣宮裡錦衣玉食的母子倆心裡不舒服許久。
吃食上,雖然從宮裡帶了些許金銀出來,可在這種小地方,金銀不僅使不開,還容易引起旁人懷疑,張麗華咬緊牙,挽起袖子跟着村裡一幫婦孺做些活計,討些黍米飯菜,還在時不時孫迎仙揮送一些好入口的米飯,母子二人這才漸漸適應了這方水土。
不過,白天點油燈,卻是有些奢侈了。
筷子碰過碗邊,母子倆安靜的吃着飯菜,說過幾句話時,外面有腳步聲過來。
呯呯——
門扇還沒有關,走進檐下的里正站在門口敲了敲房門,指着外面:“村外有個老頭兒找你們,二位不妨出來看看,可否認識。”
陳靖與母親對視一眼,放下碗筷,跟着那裡正急匆匆走出房屋,穿過村裡房舍相隔的泥道,遠遠看見一個灰撲撲袍子的老人負着雙手在那裡來回走動,不時朝村裡張望一眼。
“是皇叔伯......”
過來的母子倆,陳靖一眼認出村外的老人,張麗華點點頭,趕忙將有些凌亂的頭髮理一理,加快腳步過去。
那邊的老人也看到了過來的母子,對一旁的里正拱手稱謝一番,待人離開,抖開袖口,躬身朝陳靖母子就是一拜。
“老臣陳輔,拜見陛下、太貴妃。”
“皇叔伯,不必這樣,陳朝都沒了,還是別叫陛下了,隨我們先去落腳的房舍,再說話。”
周圍畢竟多有村人出入,見到這般情景,多是不便,陳靖當即引着老人來到暫住的破舊房舍。
裡面陳設簡陋,不少地方沾滿灰塵,老人看到桌上兩隻缺口的碗,頗爲心疼的偏開視線。
“陛下和太貴妃,就吃這種飯食?”
張麗華過去將碗筷收起來,端去一旁,擡起袖口抹了抹臉上的汗漬。
“暫住山村,能有個棲身之所就不錯了,其他的不敢奢想。”
“唉,陛下、太貴妃淪落如此境地,老臣心裡難受。”陳輔闔上眼站了一陣,片刻又睜開,看去陳靖。
“如今京城雖落入隋人手中,可陳朝地大,還有不少心向我陳朝之官民,陛下窘居於此,終不是出路,不如隨老臣去他處,重新集結兵馬光復京城。”
陳朝說到底是陳靖的,從父親手中接過來,卻是從自己手裡丟掉,少年心中不服氣勁終究是有的。
可一想到自己逃難與此的目的,又有些猶豫。
“靖兒。”
張麗華捏緊衣角,她知道兒子心裡的掙扎,可如果停留這個地方,那光復陳朝的機會怕不再有了。
昏黃燈火裡,陳靖坐在長凳上,握緊拳頭壓在膝蓋微微顫抖,直到母親的聲音喚來,才擡起臉,緩緩起身。
“走吧,走吧。”
低聲連說兩遍,看到母親穿着陳舊的衣裙,臉有菜色,陳靖深吸了一口氣,望去老人,拱起手:“朕聽皇叔伯的。”
不久,收拾行囊離開了屋子,踏上村外的泥道,遠方一個騎驢的身影遠遠從前方的山道徑直過去,一眨眼便消失在拐角。
“是陸先生......”
陳靖想要去陸家村道別,但被老人催促着,只得走去另外的方向,不時回頭望去一眼陸家村的輪廓,快到看不見時,他放下行囊,朝那村子拱手躬身行了一禮,方纔轉身隨老人和母親消失在這片午後的陽光裡。
......
遠去的背後,風馳電掣般回到籬笆小院的老驢,撒開蹄子跑回棚子裡,書架落去地上,蛤蟆道人推開小門,鼓脹着兩腮飛快跑去菜圃,扶着一根木柵,‘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嘔吐的聲音引得走出竈房的花白身影偏過長頸望來。
“你這孽畜,還來......”
一蟾一雞滾進菜圃,蛤蟆道人耷拉着舌頭,虛弱的從菜圃爬出一截,腳蹼頓時一緊,瞪着眼眶,擠出一句‘彼其娘之.....’
又被啄着腳,硬生生拖了進去,在地上劃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陸良生走過山間的道路,回來茅廬,揮袍招來一方泥土、崖外的雲霧凝聚水滴,他將手中白布纏裹的長形催使法力還原成原來的大小,輕柔放去地面。
用棲霞山的泥土合着雲霧凝聚的水滴,一點一點塗抹去紅憐的屍骸,塑出人的輪廓,望去站在房門口朝他微笑的女子。
陸良生也笑起來,指尖揉捏、拍實稀泥,撫出五官、頸脖,緩緩下移塑出纖細身段,照着女子的模樣、衣着,捏出衣裙,祭來五行火術烘乾,畫上漆料。
書生沾了沾墨汁,在泥塑雙眼,點下漆黑的眸子,整個泥塑變得栩栩如生。
“往後她就是紅憐,紅憐也就是她了。”
陸良生放下筆,坐在門口與女子看着院中一動不動的泥塑,輕聲說道:“你的屍骨在裡面,往後要寸步不離,將來說不定以屍骨成就法身,有血有肉.....亦如你生前模樣。”
“那要多久?”
“可能一兩年,可能二三十年。”陸良生握住紅憐如空氣般的手,臉上有着笑容:“我都會在棲霞山陪你,等你出來的一天。”
拍了拍膝蓋,從凳上起來,他將泥塑用法術縮小帶走,撐開紙傘回頭看向紅憐。
“該下去了。”
天光在走,斜去山頭,化作彤紅的霞光照下來。
“木樑架上去——”
高亢的叫聲在新蓋的廟宇間掀起,做爲主樑的一根大原木被八條大漢扛着,緩緩放去穹頂,陸老石騎在房頂上,笑吟吟的看着煥然一新的山神廟,在一幫村裡老小手裡趕工完成。
一個個裸着膀子滿身大汗的青壯排着隊在熱騰騰的大鍋前領一碗肉湯,拿着陸小纖遞來的饃饃蹲在地上,咬去一口,再灌進熱滾滾的湯汁,那是酣暢淋漓的舒暢。
傍晚的春風吹着些許的暖意拂過山村,陸太公拄着梨木杖又忘記了回家的路,算命攤位前,鬚髮花白的王半瞎宛如高人,走去前面帶路,將老人送到家中,隨後坐在門檻聊起家常,看着院外的晚霞,聽着老人家人淘米的聲音,準備蹭上一頓。
不久,陸良生打着傘從這方門前走過,迎面村裡的人陸陸續續從山神廟回來,與他打起招呼。
“良生,廟蓋好了!”“是啊,保證你喜歡!”
“對了,你該廟做什麼?”
“有用,辛苦大夥了,改日良生在家中犒勞諸位嬸嬸伯伯。”
陸良生微笑應和幾句,又與爹孃說了些話,便是撐着紙傘走過這片霞光,來到山神廟前,踏上新鋪的石階,裡面正首位的神臺還是空蕩蕩的,放出那尊紅憐的泥塑,使着法力懸去神臺安放。
傘下的紅憐沒有說話,站在廟門口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
裡面迴轉身來的陸良生牽過她的手,走去外面一根橫在地上的斷木前坐下來,望着這片霞光籠罩的延綿棲霞山。
“我會等着你,等你出來的那一天,如果寂寞了,你就託夢告訴我,我會過來坐坐,等你香火成神那天,我們再一起坐着老驢,闖蕩江湖!”
傘下的紅憐沒有說話,只是捏緊男子的手,偏頭慢慢靠去他肩頭,看着遠方泥道延伸的陸家村。
“陸郎說話算話?”
“呵呵.....說話算話!”
沁人心脾的夕陽、棲霞山,廟門前只有兩人靜謐的看着這一切,直到黑暗在天的一邊蔓延過來。
紅憐起身走進了廟門,緩緩轉過身來,朝門口的陸良生福了一禮,頰顯好看的梨渦,甜甜笑了笑,拂袖轉入神臺上的泥塑。
“陸郎,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明日再來看你!給你好吃的貢品。”
陸良生擺了擺手,露出一抹笑容,這才轉身離開,翌日一早,提了竹籃,帶了李金花做的白麪饃饃放去貢桌,還帶了筆墨在神像前,挽起寬袖,筆尖在兩條長匾寫下:煌煌霞光棲千載,神威浩蕩震乾坤。
掛去廟門兩側,門上短匾,則落筆:紅憐神。
廟觀越來越有模樣了。
時間緩緩流逝,新蓋的廟頂,瓦片積攢了枯葉,嶄新的香爐也有了斷去的香燭,春去夏至,繁密的林野多了蟬鳴此起彼伏。
陸小纖穿起漂亮的衣裳坐在堂屋,瞪着眼睛看去前來說媒的媒人,孫迎仙不爽的揮使法術,將對方凳子踢到,出盡窘相。
陸老石一旁露出笑容,還想拍手叫好,被妻子揣了一腳,疼的眼淚差點飆出來。
院外,長高一截的三個少年抱着書本飛快跑出村子,跑上棲霞山,氣喘吁吁的朝一顆大岩石上,手拿木勺、繫着圍裙的蛤蟆道人揖禮。
然後,撒開腳,跑去前方茅廬小院裡排排坐好,擺上文房四寶,捧着書卷朗朗讀出聲來。
鳥兒輕鳴飛過茅廬,落去老鬆歡快啼鳴,輕搖漫舞,晃着枝葉的松樹下,雲紋白衣的陸良生握着書卷,坐在石凳上,面朝雲海,看着典籍,偶爾開口糾正那邊院裡少年讀出的錯誤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