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升上雲端,巨大的城池遠去身後,行人商旅來往的官道上,陸良生拉着老驢回頭看了眼跟着的一大幫人,笑着迴轉過來,與楊堅繼續慢行。
“陛下追來,是何事?”
“聽說你走了,過來找你聊聊。”
“正好,我也有事想跟陛下說。如今我已沒有修爲了,算不上修道中人,陛下還是將敕封的‘真人’封號去了吧。”
“真沒可能恢復?”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修爲法力沒有了,反倒全身輕鬆了。”
“沒有了修爲,就沒有擔子?”
“可能是吧,要說沒肩上沒擔子,怕也不可能的,看不慣的事,還是要管上一管,只是沒了法力,要多費一番手腳。”
“哈哈,這纔是朕認識的那個陸先生!”
笑聲裡,楊堅倒是滿臉欣慰,望去四周綠葉延綿,指着它們偏過頭看去一旁的陸良生。
“看這些景色多美,外面有比這更好的,可朕卻是少有機會出來看上一看。”
書生順着他手指去的景色,看上一眼,笑道:
“陛下說笑了,天下都是你的。”
楊堅擺了擺手,滿臉不以爲意:“是朕的又如何,天下九州,朕沒機會看上一遍啊,當中藏了多少污垢,有多少妖邪作亂,也不可知,陸先生......”
說到這裡,這位皇帝似乎並沒有因爲年齡的差距而怠慢,放開戰馬的繮繩,站在路邊涼亭,朝書生拱起手。
“先生遊歷山水,如今也過了這麼多年,南陳之事也該放下了,隨朕入朝爲官吧。”
保持拱手微躬還禮的陸良生,垂着臉沉默下來,隨後,笑了笑,攤手朝涼亭一伸,請了楊堅進去小坐。
“陛下,南陳舊事,陸良生心裡並不掛懷,只是眼下我已沒有修爲法力,沒有能力再幫陛下,昨夜城門外各個宗門,陛下也是看到了,修道中人比我厲害的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若找了我入朝爲官,豈不讓人笑話。”
亭外,老驢甩着尾巴張頭望來,楊素也在亭口石階看着陸良生,周圍跟隨而來的侍衛一個個沉默,他們當中有人見過亭中那位書生,甚至還知道那邊悠閒啃草散步的禿毛驢子,可是一頭祥瑞之獸,此時再見,下意識的兜起袍擺,想要再接一下‘雨露’。
此刻,亭中的皇帝起身,緊抿着雙脣,忽然擡手躬身拜了下去。
“陸先生,他人如何,朕不知,而先生德性卻是知之甚詳,朕是皇帝,是天子,接納有能力無德之人,乃是爲君者大忌,唯有先生有德有才,朕就算三顧茅廬,也不怨矣,還請先生出山,與我一起讓九州萬千黎民百姓,安居樂業。”
一衆侍衛見到皇帝躬身,一一將視線偏轉開,陸良生臉上有些動容,上前將楊堅攙扶起身,望着對方斑白的兩鬢,面容老態,心裡也是萬分複雜。
......有法力時,對方求賢,倒是能理解,可如今已失去修爲,淪爲平凡人,還能做到這樣,陸良生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了。
將對方攙扶起,向後退了一步,書生拱手還去一揖。
“陛下誠心,陸良生感受到了......”
緩緩直起身,偏頭看去亭口的楊素,外面一排排站立拱衛的侍衛,以及遠方萬千生命作息的城池。
目光偏轉,看去對面的楊堅,抿了抿嘴,猶豫了許久。
躬身一拜。
“陸良生,願與陛下一起看盛世之景!”
“陸道友!”終於見到陸良生點頭,楊素同樣欣喜萬分,頗爲激動的衝進來,拍去書生肩頭。
“縱然沒有法力,以陸道友之能,也比那些只知山中修道之人強上百倍!”
這話一出,惹得旁邊楊堅大笑起來,兄弟倆對視一眼,笑得更大聲,陸良生勾起脣角跟着微笑了一下。
“陛下,越國公,我雖然答應,但並不是現在。”
對面兩人頓時停下笑容,楊素有些急了:“陸道友,這是何故?”
陸良生保持笑容,擺了擺手示意皇帝還有楊素不用多心,朝亭外吹了聲口哨,遠處埋頭啃草的老驢撒歡跑來、
書生牽過繮繩,走出涼亭,朝二人笑道:
“出來日久,頗有想家了,回去住上一段時日。”
畢竟答應過豬剛鬣,帶他去一趟棲霞山看看,順道還要給他作畫,不能失信的,如今法力已無,陸家村也要重新規劃一遍,他方纔能心安。
“陛下,告辭了。”
說完,翻身上了老驢背上,輕拍一下驢臀,書架吱嘎吱嘎的搖晃聲裡,沿着道路漸漸慢行而去。
楊堅追出涼亭,站到路中大喊:“陸先生,那你何時回來?朕將國師之位給你留着!”
“明年秋葉飄零之時!”
聲音遠遠傳來,涼亭外,一道道挎刀的侍衛上前,站到楊堅身後,隨後,一一擡起手,齊齊躬下身子。
“我等恭送國師!”
“我等恭送國師!”
百餘人聲音響起周圍,震的林中鳥雀亂飛,那方遠去的老驢背上書生,沐着這片陽光,微側過臉來,笑着揮了揮手。
銅鈴輕搖,叮鈴咣噹,在這片晨陽裡漸行漸遠。
“縱然沒了法力,陸道友這脫塵的性子,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了。”
楊素望着那片已經遠去的書生,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兄長莫要惱他。”
“朕惱什麼?高興還來不及。”
侍衛牽來馬匹,楊堅轉身過去,翻身而上,兜轉過馬頭,大笑道:“走,回宮,今日朕心情大好,隨我喝酒!”
一甩鞭子抽響,喝了聲:“駕!!”縱馬狂奔起來,楊素、一衆侍衛紛紛上馬勒轉繮繩,狂奔跟上。
馬蹄轟隆隆飛奔,消失在城門。
......
天光蔓延,蟬鳴此起彼伏在山間嘶鳴,窄長崎嶇的山道上,沒了法力無法驅使法術趕路的書生,走過一會兒後,下驢牽着繮繩,穿過樹蔭下一道道斑駁。
山中寂靜,銅鈴聲裡,書架小門打開,蛤蟆道人探出腦袋,然後蹬了幾下腿,慢吞吞爬去驢背上。
“良生,你要去當那什麼國師?”
前方拖着繮繩走動的書生,望去茂密的樹籠,縫隙間陽光正烈,他眯起眼睛看了一陣,點了下頭。
“不當國師,我怕養不起師父啊。”
陸良生笑吟吟的開起玩笑話,回頭看去驢背上趴着的師父,像是已經不是太在意修爲上的得失。
蛤蟆道人抽了抽嘴角,慢慢爬過驢背到老驢頸脖,聽到這句話玩笑,差點掉下來。
抓着一撮鬃毛,懸在外面,蹬了幾下沒有上去,氣餒的吐出一口氣。
“良生.....那你可有過後悔?”
“不曾.....”
陸良生低聲說了句,緩下速度,望去山外遠方延綿起伏的山巒,還有依稀可見的城池輪廓。
寫有‘宇文’的府邸裡,某處房間的門扇推開,宇文拓進去,坐到牀邊,看着上面依舊昏睡的師弟,替他蓋好被子。
想起師父被圍困的夜晚,捏緊的拳頭都在發抖。
時間流逝,陽光漸漸傾斜,西北風沙越發大了,四個滿臉風霜的書生,裹着面紗對着田地興奮的指手畫腳,指揮着附近老農如何如何開墾,然而,沒人理會他們,不久,四人垂頭喪氣的坐在田埂,與往日想的做官,怎麼就不一樣了。
西北蒼涼的山脊上,乾瘦祥和的老僧,走過當初大妖盤踞的洞府,來到某處孤零零的墳墓,親手剝去上面的藤莖,閉目小坐像是在陪伴墳中的女子,有時會輕聲說着話。
山外還未落下的夕陽照去遠方,漸漸青翠的山麓,豬剛鬣滿面紅光跟在老驢後面,翻着手中畫卷,某一刻,腳下踩空,皮球般翻滾下了山坡,滿身草屑,又狼狽的爬回來,看着望來的書生,嘿笑着從懷裡掏出皺巴巴的畫揚了揚。
鳥兒輕鳴,劃過彤紅的殘陽,收攏羽翅落在悠哉慢走的老驢頭上,旁邊望去天色的書生,臉上泛起微笑。
“.......這一路走來,我以爲告別了稚嫩天真,因爲陳朝的事不肯回頭,後來,遊歷了許多地方,覺得成熟了,長大了,其實說到底,是我漸漸忘記了,當初那個飽讀書籍,還有理想的自己罷了。”
“修行之路悠長,人生路何嘗不是,從頭再來就是。”
陸良生轉過身,看着歪着頭一臉發懵的蛤蟆,牽來老驢信庭漫步走過山麓,一路遊山玩水,有時遇上風景別緻,美不勝收的地方,支起畫架,鋪開畫卷,落下筆墨記下這份山水。
渴了,溪水邊洗去污垢,困了就着石洞、樹下心安睡去,蛤蟆道人裹着被子,翻看食譜,想到山間野味,吞了吞口水......
夏去秋來,滿山青翠被風吹的枯黃。
磊磊果實的樹梢下,陸良生爬上去摘下一顆拋給師父、豬妖,跳下來衣袍陳舊,隨意抹去身上樹葉,拿過水果咬去一口,滿嘴香甜,舒服的伸了一個懶腰,讓老驢跟在後面,甩着有些破爛的袖口,灑脫的走在前面。
滿山金黃,枯葉飄下,陸良生走過山脊停下,靠着遠方的棲霞山,風撫動髮絲飄在臉側,露出笑容。
便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