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黃的葉子脫去樹枝,墜下河面蕩起一圈漣漪。
河谷郡內外,明顯感受到了秋日的蕭瑟,城中府衙外的大街,以及相鄰的幾條街道,人滿爲患。
站在街邊的書童、某家裡的妻女、僕人翹首以盼望着遠方緊閉的書院,手持兵器的衙役、城中士卒將周圍守的嚴密。
偶爾院門打開,有書生模樣的人被叉了出來,丟到外面,引來一陣鬨笑。
“考場作弊……”
“沒關已經僥倖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作弊的書生狼狽的從地上爬起,身上的灰塵顧不上拍,在四周指指點點的聲音裡,埋着頭飛快的擠開人羣,逃離了這邊。
鄉試是爲國取士的第二道門檻,對各州各郡都是頭等盛事,有了生員身份的考生早在入夏時節,早早在城中聚集起來,就算陸良生也是提早到來,以免耽誤時間。
此時算來,距離考試已經進行了第三場,每場一天,附近酒樓也常常賓客爆滿,一些文人雅客或討論今年試題難不難,或打賭今年桂榜,誰會是解元。
“要我說啊,肯定是南鄉四秀,那四人貧寒出身,可卻是一身好學問。”
“……那可不一定,那四人我也遠遠見過一回,呆頭呆腦,讀死書罷了,聽說來的路上,還差點被狐妖給吃了。”
“假的,官府都說了,哪裡有什麼狐妖,都是一羣假扮妖怪的匪類。”
“……哎,對了,你們聽說了嗎,周大學士府上也有住了一個考生,聽說是富水縣來了的。”
“住在周學士府上?哎喲,那今年第一名肯定沒跑了。”
“聽說姓陸……還是十年前,名滿京師的叔驊公學生。”
“叔驊公是誰?”
吵吵嚷嚷的討論聲裡,傳遞菜式的小二託着托盤小心翼翼擠過一個道士打扮的男子身邊,後者聞着周圍飯菜香味,咂了咂嘴,目光鎖到其中靠河邊的一桌。
那桌是兩個中年文人對坐,一邊看着河邊風景,一邊笑談風聲,輕啄慢嚼,餘光之中,陡然有灰撲撲的身影靠近,偏頭看去,卻是一個尖嘴猴腮的道士,肩上還挎着一個黃綢布兜。
出家人化緣也是常有之事,趕對方走的話,又顯得自己二人氣量太小,有失文雅,便是裝作不知,繼續說笑吃飯。
然而,又是一杯酒飲盡,那道人還站在旁邊,其中一人忍不住開了口。
“這位道長,你站在此處,可謂化緣?”
道人捻着下頷稀稀疏疏的幾根鬚尖,目光從那桌上幾盤菜餚掃過,露出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本道可不是爲化緣來的,而是觀兩位神態雍容,談吐舉止非常人,故此想爲二位變一個戲法。”
這桌兩人對視一眼,撫掌笑起來。
“哈哈,好好,吃頓飯還有戲法可看,就是不知道長要變什麼戲法?”
那道人眼珠賊溜溜在桌上菜餚轉了轉,又左右看去二人。
“這戲法嘛,叫住移形換影,二位請看好。”
說着,伸手按住左側那人剛剛喝完的酒杯,另隻手按在右側半滿的酒杯。
道人尖嘴勾起一絲笑:“兩位看好了。”
這話也令得臨近幾桌客人忍不住好奇望過來,只見道人兩隻手同時收回,原本左側文人面前的空酒杯,變成半滿,而之前半滿的酒杯則空空如也。
“哎喲,這道士厲害了!”
“.…..什麼什麼,剛纔發生什麼事了?”
兩個中年文士此時也發愣的看着面前的酒杯,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酒水在右邊,轉眼就跑到那邊去了。
“這道士怕是有道法的吧……”
其中一人想着時,忽然他對面的好友左右張望:“那道士人呢?”
二樓上,衆人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剛剛還在那兒的道士,眨眼間好像就不見了,就在大夥兒驚訝不已,到處張望,剛剛道士站過的那桌,陡然響喊聲。
“我的梨花釀呢……蜜醬清蒸雞呢?怎的不見了?!!”
聲音飄去護欄外,河岸垂柳輕揚,這家酒樓最上方,失蹤的道士橫臥屋頂正脊向街的鴟吻上。
沐着秋日,懸着的酒壺,酒水映着陽光劃出一條波光粼粼的弧線倒入口中,抓過一盤甜膩的雞肉大口咀嚼,吞下,發出“啊。”的一聲滿足感。
旁邊,一隻穿着印有通寶錢孔長褂的蛤蟆,看了看天色,蹼中一片肥美的肉脯塞進嘴裡。
“考這般久,這會兒也該出來了。”
“應該快了。”這道人正是孫迎仙,鄉試三場都帶着蛤蟆道人一起過來等,午飯便是就地解決,以他厚着臉皮的話來說,反正那些人點那麼多菜,最後也吃不完,不如幫他們分擔一點……
“老蛤蟆,有下次的話你去,這兩日都是本道去騙…..呸,去拿的。”
蛤蟆道人微斜眼睛,看去懶洋洋躺那兒的道人。
“你好好再想想,確定讓老夫去?”
道人仰着臉,朝天吐出一塊雞骨頭,斜眼看了看片刻,又轉過頭,望去書院。
“還是算了,說不定再見的時候,你已經蒸籠裡了……”
“彼其娘之……老夫說的是不怕整座酒樓的人都死……”
蛤蟆道人今日似乎不想和他鬥嘴,雙蹼插進袖子裡,盤着短腿轉去一邊,不多時,下方人羣有聲音喊道:“出來了。”
遠方鄉試的那間書院,門扇打開,一衆生員魚貫而出,人羣間,陸良生悠哉的走出,提着裝有筆墨的小包,使勁聞了一下外面的空氣。
腳下速度加快,身形在別人眼中好像不存在一般,模模糊糊的擠了出去,遠遠就感覺到道人和師父的位置。
縱身一躍,踩過附近一家店鋪的房檐,身影唰的投到那家酒樓樓頂,就書本一丟,坐在了上面。
“終於完了。”
陸良生靠着屋脊,整個人徹底放鬆下來,伸手接過道人遞來的一隻雞腿。
“終於考完了,等放榜,咱們回陸家村一趟。”
“不是去西北看看嗎?”孫迎仙詫異的偏過頭來。
那邊,書生笑了笑,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羣漸漸散去,嘆了口氣,將那壺梨花釀舉在手中,對着壺嘴喝了一口。
“去啊,不過先回去看看雙親,從未離家過,這一走將近三月,心裡掛念的慌。”
孫迎仙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自己沒爹沒孃的,說起這些幹什麼。
“那行,本道隨你回去一趟。”
將手中酒肉吃了一點,陸良生指尖搓搓,油漬自行退散,拍了拍手站起來。
“走吧,回周府,等兩日放榜了就跟周老告辭。”
蛤蟆道人皺起眉頭,“良生。”
準備離開的書生,停下來看着師父的表情,有些遲疑。
“師父,你覺得哪裡不妥?”
蛤蟆指去那隻啃了一半的雞。
“還沒吃完,一起帶走。”
陸良生有些哭笑不得,將那半隻雞拾起來包好,這段時間,他發現師父越來越喜歡吃雞,要不是模樣還是蛤蟆,還以爲是狐狸變的。
…….
找了偏僻的角落降下街道,一路穿過鬧市回到周府,老人周瑱搬了一把大椅子坐在前院正中的屋檐下,見到陸良生回來,臉上這纔有了表情。
“今日《策對》考的如何?”
他教習面前的書生雖然時日不長,但也算半個學業恩師,這般問,並不算唐突。
陸良生施禮。
“還能應付。”
老人知道這是謙虛之話,哈哈笑出聲,有舉人從他門下出來,放到哪裡都是面上有光之事,何況這年輕人,不論相貌、品行都非常合他意。
妻子更是沒少在他耳邊吹風。
“蓉兒婚事已退,她就難過了幾日,妾身看她時不時跑去側院,看陸公子,莫非對他有意?反正那位陸公子人品、相貌都上上之選,雖然家中貧寒,但爲人端正斯文有禮,又有才學,不如與蓉兒配成一對……”
有了這層意思,周瑱也越發看陸良生順眼,學業上也盡他所能的教導,只是那身玄奇之術,讓他感到棘手,畢竟修行中人的心思,甚是難猜。
萬一,要是不喜男女之愛,那問出來,就丟臉丟大了。
陸良生對此自然察覺到了,所以纔對孫迎仙說,放榜之後,就趕緊告辭離開,他對周府這位大小姐,說不上討厭,可對方每日過來的勤快,讓他感到如芒在背。
這不,剛辭別老人,回到側院,月牙門前,一身青綠衣裙的周蓉亭亭玉立,見到書生過來,連忙從丫鬟手中取過一碗蔘湯迎了過去。
“陸公子,今日最後一場可算順利?”
陸良生接過蔘湯,笑道:“還算順利。”
尷尬說了一句,忽然瞧了瞧她臉色,連忙問道:“對了,你最近可是睡眠不好?”
聽到這話話,周蓉摸了摸臉頰,微微垂下臉。
“讓公子看出來了……最近也不知怎的,經常噩夢連連,多次夢見一個紅衣長袖的女子唱曲,很是詭異,陸公子,我是不是沾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
紅衣長袖,還唱曲?
再待下去......怕是要出事了。
陸良生眼睛下意識的瞄了瞄院內,開口笑了起來:“不乾淨的東西,倒是沒有,只是這側院陰冷不散,加上你體質虛弱,常來這邊有些影響。”
大致胡扯了一番,不等對方反應過來,陸良生趕緊告辭,匆匆走進月牙門,氣的女子跺了跺腳。
“就這麼走了,也不說多與我說說話。”
跟在後面的孫迎仙回過頭來,看向偏頭思考的周家小姐。
“哎….姑娘,不如考慮考慮本道?”
周蓉看他一眼,哼了聲:“出家人裡也有登徒子。”
“嘿嘿,既然不考慮,那本道還是勸周小姐別想陸良生,當心噩夢成真。”
“什麼噩夢成真?喂,你倒是說清楚啊!”
周蓉朝已經離開的道人喊道,對方卻是理也不理她,徑直回了屋裡,朝將蛤蟆放到書桌上的書生聳聳肩膀。
“我幫你把她打發了。”
“怎麼說的?”陸良生點了一支香,插在畫像前。
孫迎仙跳上書桌坐到蛤蟆旁邊,嘿笑起來。
“我跟她說,你有龍陽之好……”
陸良生:“.…..你!”
呯!
插在香爐上的那支香直接飛了過來,好在道人反應快,麻利的跳下桌子,閃身躲開。
就見紅憐探出頭,惡狠狠挖他一眼。
“噁心,不許拿這種玩笑說我家公子。”
“哎喲,什麼你家的呀?”
“討打!”
屋內頓時笑鬧成一團。
不久之後的兩日,府衙報喜的衙役敲鑼打鼓的來到周府,周瑱一見這陣仗也知道什麼事,拿了喜錢分發給他們,周蓉也一臉喜氣的跟着父親來到側院,可一到裡面,早已不見了人影,就連後院那頭老驢也俱都不見。
桌上只留一張書信。
周瑱恩師在上:
見到這封信時,學生已在回家路上,兩月有餘求學,掛念家中雙親甚緊,只得先不辭而別,待明年春闈赴京趕考,再來府上賠罪……云云。
唉…..
周瑱收起這份信,又看了看女兒,頗有些可惜的嘆了口氣。
那邊,也見了信上內容的周蓉,手指絞緊絹帕,沉默的低下臉,做爲大家閨秀,私奔去尋對方,肯定是不能的,只是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看上去稱心的男子,對方卻是對自己沒有意思。
走出月牙門。
她望着曾經出現過桃樹的地方,恍如一場夢一樣。
“可惜再也沒機會看那滿院桃花了。”
…….
天光遠去南面,一頭老驢撒歡的瘋跑。
道人扒在書生後背,耳邊全是嗚嗚咽咽的風聲,他話語都在風裡變得模糊。
“咱們就這樣走了,是不是有點不厚…..厚…..道…..道…啊….啊….啊”
陸良生側過臉來,也在大喊。
“周老看樣子想要雙喜臨門,不走難道等那周家小姐橫屍牀榻?”
聽到這番話,孫迎仙連帶布兜裡翹着腿仰臥的蛤蟆道人一起大笑起來。
老驢哼哧哼哧的嘶鳴,像是跟着大笑。
官道上,一頭老驢馱着兩人,掛着兩個書架,一騎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