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薛如龍一愣。
“什麼對?”
一邊看着那踏波而來的白衣僧人,他一邊問道。
李臻也一愣:
“你沒聽到?”
“……聽到什麼?”
“那禿驢啊。”
指着那從一開始的急速於水波上奔流,到如今靠近了巨舟後,速度越來越慢,可天地間祥和之意卻愈發濃重的和尚。
道人一邊喊着禿驢,一邊問道:
“他在那嘟囔佛經啊,你沒聽到?”
“……沒有。”
漢子疑惑的搖了搖頭。
沒計較道士的稱呼,只是目不轉睛的看着那和尚,眼裡的好奇慢慢的變成了一股猜疑後舉棋不定的驚訝。。
顯然,他似乎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但又不好確認。
不過李臻沒瞧見他的眼神。
就在他剛纔被薛如龍那麼一打岔的功夫,再次看向那年輕禿驢時,對方的眼神似乎已經轉移了。
隨着龍舟的越來越近,踏波而來的和尚一步一步的走進,雙手已然合十。
當抵達到龍舟處後,整個伊闕附近,都響起了一聲蘊藏吉祥大功德之意的佛號:
“阿彌陀佛,菩提禪院玄奘,奉吾師渡厄法師之命,前來爲江山祈福。南無~阿彌陀佛。“
而當聽到這話的一瞬間,李臻好懸咬掉自己的舌頭。
看着那雙手合十致禮的和尚……
他……
他他孃的說他叫什麼!?
玄奘?
唐僧?
師父?
唐長老?
御弟哥哥??????
道人瞬間就懵了。
把腦子裡那個身穿紅金錦襴袈裟,手持九環錫杖,脣紅齒白後來被富婆包養了,成了個天天就會圍着一堆紅木傢俱轉悠的師父,與眼前這個帥到讓自己在看到他一瞬間,就歸類爲“雖然不及我,但所差不多的帥氣臉孔”的和尚這麼一匹配……
乖乖。
唐僧會武術?
會踩水?
這怎麼做到的?
查克拉嗎?
有這種功夫,那還有我家齊天大聖啥事兒啊?
“得見名人”的驚訝,與記憶衝突而產生的似是而非,在李臻眼神裡逐漸變成了一股……很另類的無語。
長的這麼帥……難怪那麼招妖精喜歡。
我要是女妖精,我也願意舔他腳趾頭縫啊!
女兒國國主這女舔狗當的……
真的不虧。
他的思想又開始跑偏。
可對於他的到來, 楊廣倒顯得有些冷淡。
也不知是不是爲了照顧國師的情緒。
而是等玄奘躬身三息後, 黃喜子的聲音才響起:
“免菩提禪院賦稅一年,三寶素宴一桌,覲見!“
伴隨着聲音,甲板伸出。
白衣僧人合十一禮:
“南無阿彌陀佛。”
站起身來後, 沒沾一點點水漬的雙足踏上了甲板。
邁動第一步後, 他還回頭看了一眼。
看的正是李臻所在的方向。
不過因爲這會兒天色已經黯淡了下來,不知道的人也猜不出來這位一見傾心的高僧在瞧什麼。
只見對方僧衣飄飄如雪, 邁着乾淨純粹的步伐, 朝着巨舟走了上去。
……
“十一歲受具足戒,渡厄老僧座下天賦最高的弟子……也來摻和到這邊了麼?”
等到玄奘身型消失不見後, 李臻便聽到了薛如龍的低語聲。
他也一愣。
具足戒?
這東西……他知道。
不,也不能說知道, 應該說他知道他那個時代的具足戒是個什麼玩意。但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具足戒有什麼妙處。
簡單的說, 佛門和道門守戒其實是差不多的。
佛門從最低的皈依出家, 到一直往上的戒律分爲“五戒”、“十戒”、“具足戒”三個階段。
五戒殺盜淫妄酒。
其實看起來和道門是差不多的。
或者說極爲類似。
當然了,漢傳佛教本身就與世界範圍內的其他佛教所遵循的戒律不同, 這點放到後世也是共通的。
說白了, 道門也好, 佛門也罷,都是基於“漢文化”本身的發展需求, 順應潮流,所總結出來的一套戒律。
這些東西要拆開了說, 那幾萬字都說不完。
但總結一點,佛門的“五、十、具足”與道門的“三、五、八、十”雖然順序不同,但其核心本質,都可以用一句“勸人向善”, 爲了這個世道更加美好而總結。
其中, 佛門五戒爲起始,皈依者以佛法心性觀照, 得佛經點化後,可繼續受“十戒”。而最高深的,就是十戒之上,那只有佛心最虔誠者才能被授予具足戒。
而具足戒授予之後, 他們, 就不再是普通僧人了。
是供養我佛的比丘、比丘尼。
至於什麼是比丘、比丘尼……按照通俗一點的話來講,就是離成佛最近的一批人。
道理雖然有些糙,但實際上情況就是如此。
和道門的品級相類似。
說穿了,玄奘雖然看起來年輕, 可是品級已經達到了“紅衣”的品級。
已經有開山立院的資格。
這是李臻所瞭解的具足戒。至於佛門裡面,受了具足戒之後還有什麼妙用,他這會剛想問,可是……
“咚~~~”
一股悠揚鐘聲忽然自天地之中響徹。
這鐘聲沒頭,沒尾。
可是……卻起霧了。
霧氣蓬勃,有人奏歌:
“治日月之行律~”
“治陰陽之萬氣!”
“節四時之容度~”
“正律歷之術數!”
“別男女,異雌雄,明上下,等貴賤,使強不掩弱,衆不暴寡~”
“民保命而不夭,歲時孰而不兇。”
“百官正而無私,上下調而無尤。”
“法令明而不暗,輔佐公而不阿。”
歌聲浩浩蕩蕩,如同是一個成百上千之人的大型合唱團在齊聲唸誦。
在這誦唸之聲中,包括沒有刻意用炁抵擋的李臻在內,在場的所有普通人眼裡依稀出現了一座城池。
城外,天寬地廣,土壤肥沃,風調雨順,四時順調。
城內,安居樂業,談笑鴻儒,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好個風調雨順,自然和諧的盛世!
在李臻眼中如同烏托邦一樣的美麗之景,讓無數人嘴角都不自覺的泛起了笑容。
真美啊。
這美好的世道。
真好啊。
這和諧的世界。
而就在這美麗的願景中,無數人心頭誕生了一個疑惑。
如此盛世,何人締造?
接着,那歌聲自夢中而起。
自心頭而出。
“日月精明,星辰其行。
風雨時節,五穀登孰。
虎不妄噬,鷙不塾搏。
鳳翔於庭,麟遊於郊。
龍進鑾駕,黃伏皁亭!”
何人?
何人?
何人?!
何人締造如此盛世!?
答曰:
“一陰一陽之謂道,五行輪轉證乾坤!”
“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其所長也~”
陰陽家!
瞬間,萬民心頭所向,霧氣遇陽光而散,亂世至此而終。
陰陽家,現!
黑衣,披金。
以鳥冠遮面,踏山水五德之履,手持順天之玉圭,停留巨舟之前。
“爲盛世而出,禮敬陛下!“
一絲縹緲之音起。
上達天聽。
珠簾之內,楊廣眯起了眼睛,看不出喜怒。
環視羣臣。
他嘴角微微上揚。
“倒是熱鬧。”
一句似是而非的話語出口後,擺手:
“入宴,賜酒。”
比起名家到來之時,以一篇《明君賦》而帝心大悅的模樣不同。
這次,楊廣的話簡單了許多。
可越是簡單,聽的在場之人心頭,便越是蘊藏深意。
名家之人,有人喜上眉梢。
大臣之中,有斗笠遮面者面露不屑。
亦有白衣法師,寶相莊嚴,閉目誦經。
而侍奉於帝前者,恭聲稱是,高亢之音響起:
“帝賜御酒,宣,陰陽家,覲見!”
……
“不對勁。”
忽然,李臻聽到漢子低聲一語。
扭頭看去:
“怎麼了?”
“醫家之人,怎麼沒和陰陽家一起?”
薛如龍眉頭緊皺。
接着擡頭看了一眼天色。
此刻,天邊之光,只剩下了最後一絲餘暉。
紅的很好看。
可是……
要入夜了。
“陰陽家心高氣傲,爲何會此時前來?他們曾輔佐始皇,一直以百家正統自居,曾經和儒家不分上下。就算出場,也不應該是這時候出場纔是。他們和墨家自先秦開始就不對付,怎麼甘心會讓墨家走在自己後面?……不對勁!”
漢子似乎更加篤定了什麼,眉頭越皺越緊。
看着打洛陽方向的來路,確定沒有再瞧見有人過來後,忽然便有些待不住了。
可起身剛要走,腳步又是一頓。
把目光落在了李臻身上。
“……”
李臻怎麼看都覺得對方的眼神有點不對勁。
就像是在說:
“我走了,你能保證不拆家不?”
有些無禮。
你真把我當二哈了?
李老道徹底無語了。
你好沒禮貌啊。
可就在這時,李臻就看到,薛如龍的眼神忽然望向了遠處。
他本能扭頭……
一眼就看到了……那條從洛陽方向而修的官道口轉角處,冒出來了一隊人馬。
人手同樣不多,十來個人,不到二十。
似乎今晚的所有人都約定了不能超過這個數一般,不到二十的人數,黑衣,白帶,各自腰間還彆着一把……當不當正不正,看起來跟鐵棒一樣的玩意。
不過與其他人那登場時,自帶氣氛組的模樣不同。
這羣人是跟着一隊車馬而來,車馬數量足足二三十架,依舊全都是用布籠罩着的。
等車馬安頓好後,他們便在前面站好,略微整理了一下衣冠後,伴隨着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他們,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之下,以爲首的一個面露滄桑的中年人帶頭,低喝了一聲:
“天下皆白。”
“惟吾獨黑。”
八個字。
氣魄卻不輸千軍萬馬。
第一步,踏出,他們便直直的朝着龍舟而去。
這次,不用薛如龍說。
當聽到“天下皆白,惟吾獨黑”這八個字的一剎那,李臻就已經明白了……
墨家!
兼愛、非攻的墨家。
墨家……到了。
不過……
忽略了那羣朝着龍舟行進的墨家之人,李臻的目光卻看着馬車四周。
除了車伕,還是車伕。
他不由得扭過了頭,看向了眉頭已經皺成了麻花的薛如龍。
剛纔不說墨家和農家、陰陽家與醫家聯合了麼?
剛陰陽家來的時候沒瞧見醫家,這墨家來了,同樣沒看到農家。
農、醫兩家……去哪了?
而這個念頭出現的一剎那,伴隨着薛如龍那緊皺的眉頭,李臻忽然一愣……
下一刻!
“你幹嘛去!”
漢子眼疾手快的抓住了道人的手腕。
道人卻不意外,只是一指龍舟:
“你去通知侍郎大人,我去找飛馬城之人!”
“不行……”
似乎生怕道人撒手沒,漢子剛要拒絕,忽然就聽到道人又問了一句:
“這次如果我得罪了什麼人,算不算工傷?”
“……”
薛如龍嘴角一抽,無語的抓着李臻手腕:
“別多事!這件事交給我,你在這裡等着!”
“你放心我自己一人在這?這裡可是御駕近前,萬一我不小心惹出了點什麼亂子……”
“……”
感受到了對方那猶豫的握力,李臻順手一擺,掙脫了薛如龍的手。
“放心,我不會帶着飛馬城的人逃跑的。因爲眼下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半途而廢的風險,可要比今晚還大。這點事情我拎的清。”
說完,道士肩膀一晃,再次出現時,已經來到了距離倆人所在的半截高青石二十餘步遠的地方。
接着再一晃,距離更遠了一些。
薛如龍也不是分不清是非之人,他也知道道士說的沒錯。
但並不代表他就放心了。
放心這個撒手沒在自己沒看到的地方搞事情。
於是,他忽然憑空打了一個手勢。
一指道人離開的方向,二把左手握拳,反扣到了自己右手手背上。
旁人不得其意。
可人羣之中,已經有幾個人在看到了薛如龍的動作後,悄無聲息的擠開了人羣,朝着那快要瞧不見的道人追了過去。
……
“爲何如此!”
洛陽城外五里。
商撼山嘴角噙血,單手拄着自己那把斬雷刃,有些氣喘的看着前方那些人問道。
而那把無堅不摧的斬雷刃刀鋒之上,已經多了幾處豁口。
豁口附近還有一些被什麼東西腐蝕過一樣的痕跡。
這些傷口彰顯着這把刀似乎已經廢了。
隨時都有可能斷成幾截。
而他身邊,其他人的狀況也不算多好。
包括他自己在內,一共十一名飛馬城的內門高手各個身上帶血,雖氣勢依舊沖天,可任誰都能看出來他們受傷不輕。
其中紅纓受傷最重,一道傷口自腹部洞穿,刺破了皮甲,血流不止。
此刻,她滿臉的蒼白,可眸子之中依舊冰冷。
看着那羣關鍵時刻,在背後捅了自己一刀的縱橫家之人……
滿眼飽含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