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約有五六十輛。
作爲常年和馬匹打交道旳人,飛馬城對於如何辨認馬匹數量、馬車重量等等自然有着自己的一套心得。
商年只是看了一眼,便判斷出來,那絕非是什麼糧草輜重。
這次的戰事,拋開飛馬城不談,隋軍是以三萬爲先鋒遇攻破霍州城門。但戰事轉爲拉鋸戰後,馮翊、北地兩地雖然未出兵,但卻及時支援了糧草,在加上飛馬城本身攜帶的輜重,隋軍根本不缺糧草。
而那些馬車上雖然都是被篷布遮蓋,但因爲這兩日剛下過一場雨,地面人踩馬踏的一片坑窪泥濘,車轍清晰可見。
光看那車轍印記,便能估算出來馬車上面的物件重量分配並不均勻。
同時輪廓也顯得古怪。
有長杆、有不規則的方塊等等。
“那是什麼……?”
他忍不住嘟囔出了聲。
而商衝在一旁瞅了瞅後,來了一句:
“難不成要在這造房子?我瞧那車上好像有許多木樑啊。”
倆人滿眼的不解,眼睜睜的看着這隊伍走到了中軍大營。
一直等到看不見時,師兄弟倆對視了一眼……
互相聳聳肩。
誰知道是什麼玩意呢。
管它做什麼……
但是,還沒轉天呢,就在當天下午,一片綿密的細雨中,傷兵營的衆人便又看到了一隊身披蓑衣之人進入了中軍大帳。
再次出來時,已經有軍卒專門爲了他們分割出了一片營帳區域。
接着,那片區域便起了一層很古怪的霧,看不清裡面發生了什麼。只是偶爾能看到一片光芒閃過。
衆人雖然好奇,可軍中嚴令任何軍卒探查。
甚至那片區域裡連送飯的伙伕都不需要。弄的伙伕們各個也是心中疑惑……這羣人, 不吃飯的嗎?
……
伊水。
嵩縣河段。
官道上, 李臻遠遠的看着河邊的人山人海,雙眸裡終於涌現出了些許的疲憊。
他也是人。
連續一個月幾乎可以說是不眠不休的“牛馬”之事,讓他的身體也到達了一個疲憊的極點。
如果不是一口氣撐着,想要跑到地方在休息, 那麼恐怕他中途早就找個客棧大睡個三天三夜了。
而眼下終於找到了清淤的民夫隊伍……雖然不是回家, 但不知爲何,他心底那口氣忽然就鬆懈了下來。現在全身的疲憊彷彿幾千條枷鎖在身上禁錮着, 讓他只想趕緊找到玄素寧, 和她說一聲兩郡之地事罷後,倒頭就睡。
於是, 策動着這些時日風餐露宿,同樣瘦了不止一圈的追雷, 和另外一匹不知道本名叫什麼的烏龍騅下了官道, 他一路朝着河邊那一排帳篷邊的土房跑去。
他的動靜引來了一些監工軍卒的矚目, 那些軍卒有的還想策馬過來,問問來者何人。
可卻忽然看到土房之中跑出來了幾個官員。
站在路旁竟然擺出了迎接的模樣。
這羣軍卒趕緊收回了目光, 該幹嘛幹嘛去了。
而李臻看着那些出來後, 便往自己這邊看的官員, 似乎明白了什麼,速度更快了三分。
終於, 抵達這七八個人面前。
撐着疲憊的身子翻身下馬後,就聽見爲首的一個官員說道:
“守初道長, 本官乃此次伊水清淤主事,水部員外郎鄭田豐,得知道長到來,有失遠迎, 還望恕罪。”
聽到鄭田豐的話, 李臻趕緊施禮:
“福生無量天尊,員外郎客氣了, 貧道愧不敢當。不知……貧道老師可在?”
鄭田豐一點頭:
“正是高功傳音我等,此刻已在靜室中等待道長。道長,請。”
“有勞,多謝員外郎。”
李臻拱拱手, 此時也顧不得客氣了, 託着疲憊的身子就往院子裡面進。
臨進門之前,他還聽到了伊水旁邊的號子聲。
扭頭看了一眼,就見到一羣民夫赤膊扛着一些原木,或者捧着石頭在往伊水附近走。
他沒說什麼, 直接進了院子後,便察覺到了一道氣機。
不需要提點,順着氣機,他來到了那處在正廳一側的房屋,走到了門口後,整理了一下自己還算乾淨的衣衫,喊道:
“老師,弟子進來了。”
拉開了木門,一眼便看到了與一個月前似乎沒有任何改變的女道人盤膝坐在牀榻上望着他。
見到了“熟人”,李臻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
可一個月前,道人的笑容可以用“乾淨”來形容。但這一個月之後,玄素寧默默的看着自己這弟子那一笑之下,因爲顴骨高凸,導致眼角出現數條皺紋的模樣,平靜的眼神也忍不住起了一層波瀾。
他瘦了好多。
也黑了好多。
明明走之前,還是乾乾淨淨的模樣,可現在回來後,臉上卻已經出現了一抹紫紅色。
那是經常在外暴曬導致的。
同時,因爲暴瘦的緣故,還顯得他脖子長了許多。
在加上身上那件鬆鬆垮垮的衣服,整個人就像是風一吹便會歪倒的蘆葦一樣。
從頭到腳,玄素寧慢慢觀察。
而當她看到自己弟子的鞋子都已經破了洞,露出來了裡面的腳趾時,不知爲何,明明知道他在外吃了許多苦,可她自己心中卻有種……說不出來的驕傲。
這驕傲感來的古怪。
來的憑空。
卻讓她沒來由的肩膀更挺直了一些。
就在此時。
興許是注意到了女道人在看自己那雙漏洞的鞋……李臻的腳趾有些侷促的想要縮回。
但又能縮到哪去?
只能徒勞的扣緊。
可這麼一扣不要緊,盤坐在牀榻上的女道人忽然一下, 臉上出現了一抹笑容。
好像看到了什麼極爲有趣的東西一般。
笑的是日月黯淡, 山河失色。
彷彿畫卷中絕世孤立的仙子活了過來,有了世間的煙火氣。
沒來由的, 李臻被她的笑弄的愈發尷尬。
可是,面帶笑意的女道人再次看到自己這弟子那亮晶晶、清澈無比的雙眸時,便忍不住開口問道:
“可都做完了?”
“嗯!”
一說起這個,連疲勞都顧不得了的道人滿眼的滿足與通泰:
“上洛、弘農兩郡之地……都做完了。京兆沒去,因爲中間結識了一位詔獄司的判官,我二人結伴而行,他對我言明京兆那邊無甚去的必要。倒是省了一些時間。”
玄素寧點點頭:
“嗯……可練功了?”
她說的是自己教給他那出自《和光同塵》的鍛鍊神念之法。
《和光同塵》,玄均觀不傳之秘。
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修煉之法。
雖然沒有告訴弟子這功法到底厲害到什麼程度,甚至連那鍛鍊神念之法出自《和光同塵》她都沒提。
但……
他是自己弟子。
身爲人師,不可藏私。
傳了就是傳了。
有什麼的?
一篇功法,傳於一個心懷天下蒼生,一心向善的弟子。
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可是……
“沒有。”
在女道人平靜的目光下,李臻臉上不見什麼遺憾,或者是心虛的躲閃。而是很坦然的搖了搖頭:
“沒時間練。”
“……”
無比坦誠之言,要是放到旁人那,恐怕免不得落個憊懶不勤的名頭。
可是,當道人說出口後,搭配他那高凸的顴骨,紫紅的面堂,愈發顯得修長的脖頸,和那雙破爛漏洞的鞋……
玄素寧一下就明白了弟子這句“沒時間練”的話語背後,所蘊藏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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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平靜不在。
女道人的眼神緩緩變得柔和。
語氣也滿是柔軟:
“守初。”
“弟子在。”
“這一路……辛苦你了。”
“談不上什麼辛苦不辛苦,不瞞老師說,心裡反倒更舒坦了。”
李臻搖頭說完,似乎還有什麼話想和玄素寧說。
但張了張嘴後,話卻沒出來,只是搖頭:
“那……老師,弟子先去睡一覺。不知……可還有空屋?”
“儘管去挑便是,其他的我自會對水官言明。”
一聽這話的意思,好像沒空屋。
李臻便搖搖頭:
“那別了……我馬上還有行李,直接就能睡。那便不打擾老師了,弟子告退。”
“……嗯。”
玄素寧沒挽留。
今日是嵩縣清淤的第三天,房屋確實也沒多餘的了。
不過在有個兩日左右,嵩縣河道便能清淤完成,等到時候去了陸渾再多建一處屋子便是。
只不過……
“守初。”
看着要關門的弟子,女道人叫住了他。
“啊?”
因爲疲憊,只是說話的功夫,那口氣徹底鬆下來後的李臻眼窩都有點陷進去了。
看着玄素寧,正納悶對方打算說什麼的時候,他就聽見了一句:
“辛苦了。”
“嗯。”
點點頭,李臻關上了門。
看着那兩匹已經被牽進院中的烏龍騅,他走了過去,吩咐了一句:
“請二位居士多喂些草料食水,有勞了。”
在倆僕役那侷促而好奇的鞠躬中,摘下來了飛馬城野外宿營的那套裝備,李臻直接走了出去。
沒走遠,就挨着院牆,把頭頂的氈步用鐵鉤掛在了院落外牆與草地之中,形成了一個斜面弧度後,鋪上了油氈獸皮,脫掉了那雙漏洞的草鞋。
滿腳黑泥的李老道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往鋪上一躺,枕着包袱,不到幾息的時間,呼嚕聲便響了起來。
而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
一陣光影閃爍。
他的身上,便蓋上了一條毛色油光的貂皮。
光影消失。
連帶着那雙漏洞的鞋一同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