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道長之意,之前似乎對世家有所成見?”
崔婉容不知道李臻心裡在想什麼,只是覺得對方這句話似乎表露出了對世家的看法。
讓她不得不深問。
“沒有。”
李臻笑着搖搖頭:
“崔家自商周起傳承至今,又是姜太公之後,貧道怎敢妄語。”
“……那在道長心中,對我們這些人的看法又是什麼呢?”
事關自己,崔婉容不得不問清楚。
她其實最不想的就是從對方口中說出什麼言不由衷的話來。因爲,這世間,人人皆畏世家,他們把持着這片土地最上層的資源,無論是寒門士子的登科之路,還是商賈之事的千金大利,一切的產業之中都有着他們的影子。
不遭人恨,是不正常的。
但世人最庸碌的地方也就在這,總有人覺得世家勢大,該被削,或者不該存在,可卻沒有想過,這些產業、勢力、地位、人脈……都是世家一代又一代之人辛苦耕耘出來的,或許崔家的傳承確實久遠了一些,但其他一些世家先祖也有白手起家之人。
這些人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而得到的回報,憑什麼不能心安理得的繼承?
怎麼?一個這一代纔開始發跡的寒門,又憑什麼奢望可以趕超世家那一代又一代之人的努力?
但這些道理,和一些人是講不通的。
也不用去講。
這世道,就是弱肉強食。
多說無益。
所以通常崔婉容不屑於去解釋,或者說家裡人也都懶得和圈子之外的尋常人交際,因爲沒必要。
大家站的高度不同,看東西的角度也不同,沒有共同語言,怎可稱之爲知音?
但眼前的男子是她鐘意之人,她必須要糾正他心中的偏頗。
讓他明白,崔家的勢大,是一代又一代的崔家人承繼祖業,發揚光大,拓展而來。享受了崔家的好處,就必須要爲家族的傳承與發展做出貢獻。這是每一個崔家人、攀附崔家的人、崔家的附庸們需要履行的義務。
給了你們庇護,幫你們在商業路上大展宏圖,幫你們在仕途上青雲直上。
而作爲回報,你們必須要主動或者被動給予崔家需要的東西。
買賣公平。
她必須得讓這個男子明白這個道理。
因爲,這就是這個世道殘酷的真相。
她不介意與他成爲道侶,也允許他心中懷有蒼生的慈悲抱負,只要他想,那麼自己就會努力的成爲他背後最堅強的支持者。
可卻不允許他看不到這個世界的真相。
他的慈悲,在知曉了這個世界殘酷的生存法則後,纔會變得更加熠熠生輝,更加清晰明澈。
不然,這慈悲也只是大夢一場罷了。
身爲崔家的兒女,御妻與訓夫的道理從很小的時候,家裡人就會有人專門來傳授。
但並非什麼自私自利的貼補崔家,也不是什麼房中歡愉的一晌貪歡。
而是一種讓家裡的男丁女孩知曉何爲小家、何爲大家、何治小家、何兼大家的深奧學問。
婆媳關係、嶽婿之論,爲夫、爲妻之道等等。
崔家之人必須要學,因爲這同樣是他們以後生存下去的保障。
所以,哪怕她還未表露心跡,可……訓夫,從這一刻卻可以開始了不是麼?
而李臻聽到她的問題後,也沒想太多,只是給出了自己的觀點:
“其實世家只是爲了延續而已。”
“!”
崔婉容眼裡一抹驚喜立刻升騰。
可還來不及說話,就聽他又說道:
“只是自私了些。”
“……”
面對沉默的女子,興許是第一次被人問起這個,又或者是因爲眼前的她是一位真真正正的世家子。
已經很久很久沒升騰起傾訴慾望的道人難得的打開了話匣子:
“當然了,我也不是說你們不好,甚至於,我可以理解你們在朝代更迭時做的一切。而一些史書之上乍一看便是奸人所做之事,比如大名鼎鼎的王允送貂蟬這些事情……現在許多人不都還在說王允等一衆士大夫乃是自私自利之徒麼?
可實際上,那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如果代入到當年那個朝代,以王允爲首的這些世家豪強在做的,也只是爲了在亂世之中保全家族地位而已。從自我身上,這種事情並沒錯,但天下之公謂之大公,大公之下,世家的行爲多多少少有點自私。可要說你們錯了……也倒不盡然。
畢竟,如果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砸到了自己的手上,那麼到時候九泉之下,又有什麼臉面去面見祖宗?是吧……我不覺得世家多好,但也不覺得世家多壞。你們在與民爭利,又還利於民,是個很矛盾的存在。
縱觀歷史,其實自東漢開始,世家與王權的結構就已經相互組成了。誰能得到你們的支持,誰就能問鼎天下。而同樣的,你們需要的無非也就兩點,一是足夠的土地,二是朝堂有足夠的話語權。至於其他的,其實也不過是這兩樣東西的延伸而已。而一座王朝在興盛時,有你們的影子。在衰退時,也與你們息息相關。
可以說成也是世家,敗也是世家……”
說到這,李臻忽然搖頭一嘆:
“這個問題其實很難回答的。因爲它太大了,你明白麼?
如果我說世家不好,那你們確確實實不好。你們佔用着天底下最好的資源,有着可以決定一個家庭乃至王朝興衰的權利,你們還有着天下最肥沃的土地與人脈資源……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你們的存在,其實對普通百姓而言都是一種制約。
可是呢?沒人明白麼?沒人討厭你們麼?肯定是有的。
甚至,我敢保證,這幾百年間的統治者肯定有人在打你們的主意。可當他們想要實施時,卻纔發現……原來,皇權與世家,從來都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動你們,就會迫使有着太多太多面對皇權制約經驗的你們開始抱團。我想,這也是五姓七家同氣連枝的由來吧?
而同樣的,也正是因爲你們是一個整體,所以動你們,就等於傾覆自己腳下的這座江山。所以,在這種平衡之中,你們的地位才能在幾百年間保持如同山嶽一般的穩固。可同樣的,在一座王朝即將腐朽時,你們也可以及時抽身而走,站在皇權的對立面。
所以,要我說,你們纔是這個世道上面最頂尖的那一批人。所以纔有了那句“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的由來,對吧?而縱覽全局,如果以大的方向來評價你們到底是好是壞,我想……除了你們自己,沒有任何人有資格來給出這個定義。
任何人評價你們都只能從某種角度的小方面去說你們到底是好是壞。
可放到大面上,在讓人評價時……其他人怎麼想我不知道,可至少在我這,我對世家無法全部定義。你們……的根系太深了。深深紮根於這片土地,見證了不知多少興衰。而每一段歷史中,你們都在以自己的角度去扮演不同的角色。所以,這些歷史有好,有壞。至少在我這裡,崔掌櫃見諒,我無法給出一個公正客觀的評價。”
一番長篇大論說完,沒看到女子眼裡的驚訝與若有所思,以及那份簡直要化作實質,流露出來的欣賞。
騎着馬,看向前方那在陽光下竟然出現了一道彩虹,彩虹之下人聲鼎沸的渡口,道人似乎很滿意自己的說辭,用點頭來左證了他的想法:
“嗯,便是這樣。”
而崔婉容聽懂了麼?
她聽懂了。
雖然,有些地方她不贊同,可心裡卻和明鏡一樣,自己的不贊同,只是因爲自己是他口中的“世家”一員。
站在自家人的角度,必須要反駁否定。
至於其他的,她真的認爲對方說的一點都沒有錯。
他,有大才!
有着超越這世間九成九庸碌之人的大才!
站的足夠高,看的足夠遠。
所以,纔會對於世家,或者說這個世道有着自己獨有的真知卓見!
長這麼大,她從來沒考慮過,除了家中的長輩外,能從一個外人口中聽到這種……除了個別言論,其餘的簡直與自家人看待這個世道的角度一模一樣的言語!
如此清醒的頭腦!
如此……絕頂的洞察力!
更別提對方心中那符合自家人對“英雄”所有評價的美好品質!
世家有錯麼?
曾經,她問過族中的長輩。
得到的回答是“一切都只是爲了無愧列祖列宗而已”。
崔婉容不信佛,不信道。
可此時此刻在心中卻對那從不敬畏的神佛仙君發出了真心實意的讚美。
她慶幸,當年大哥保下了自己。
也慶幸,她的執着沒有錯!
終於,讓她遇到了可以滿足自己心裡所有渴望的意中人。
這是何等的……幸運。
於是,女子的臉兒變成了不勝嬌羞的紅色。
在和煦的陽光中,她的眉眼中流轉的眼波好似一池春水,含情脈脈。
雖然道人沒看到。
可是……
不要緊。
因爲……
她會讓他明白的。
而就在她張口想要說話時,忽然,一股祥和的韻味攪碎了二人世界中的含情脈脈。
突兀,且平靜的自渡口那邊的彩虹之下,蔓延而來。
“南無阿彌陀佛。”
不知是李臻與崔婉容,在渡口處忙碌的工人們心底,也都聽到了這一聲佛號:
“諸位施主,貧僧乃菩提禪院監院,法號空寂,特來拜會於栝縣丞,不知諸位施主可否行個方便,代爲通傳?”
情愫如夢幻泡影一般,化作無聲。
只覺得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諸多凡塵之慾盡數消退,只留下了靈臺處清澈明淨的崔婉容下意識的看向了渡口的方向,神情不自覺的變得肅穆起來。
可就在這時,忽然,一聲輕笑又打破了她那種無慾無求的狀態,讓那被退散殆盡的情緒重新迴歸。
“哈~”
騎在馬上的道人雙眸之中金光閃爍,看着遠處那逐漸與彩虹融爲一體的祥和佛光,輕笑着來了一句:
“禿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