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文泰此話一經出口,他發現自己的兒子忽然就不怎麼動彈了。就好像麴文泰方纔說出來的這一番話是定身咒一般。
麴智盛低着頭沉默了還一陣子,直到麴文泰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的時候他纔有了動靜。
只是這位坐在地上的王太子卻始終都是低着頭,只是開口將自己的聲音傳入了高昌王的耳中。
“所以,這話頭又繞回去了,對麼?”
“甚麼?”
麴智盛這話說的那叫一個沒頭沒尾,麴文泰一時之間還真沒明白過來,不過他還是本能地把那眉頭一皺。
果然,麴智盛的下一句話便又將他們父子二人的關係退回到了往日爭論時的狀態當中去了。
“所以王上的意思是,爲了保命就能像他人卑躬屈膝甘爲鷹犬去劫掠商團甚至是殘害無辜百姓的性命麼?”
“那些百姓並不無辜!”麴文泰當場暴怒,身爲高昌之主,讓麴智盛此番率兵去替突厥可汗追捕叛逃設官的命令就是他親自發出來的。
他當然知道麴智盛口中說的那些“無辜百姓”到底指的是什麼。
於是這位一國之君當即暴怒道:“這些人,都是那設官用來掩人耳目的障眼法——這可不是與那設官此次叛逃還無關係的路人!”
“可人家也不過就是爲了活命……”
“放屁!”麴文泰直接一腳踹翻了面前的火盆,在火星四濺當中,暴怒的君王直接站起身來將坐着的麴智盛一腳踹了一個跟頭。
“你以爲,一位突厥的大設進了大唐,那唐朝皇帝會完全無動於衷麼——那可是個活地圖啊!”
“殿下——!!!”
一陣因爲焦急而顯得嘶啞的聲音傳入了麴智盛的耳朵裡頭,將他那正在四處遊蕩的思緒一股腦地全數拉回了體內。
失神的雙眼剛一聚焦,麴智盛便首先看見了遍地的殘骸與四起的煙塵。已經回到宮中的王太子大驚:“怎麼了這是……”
他甫一開口,便被一陣從口鼻當中擠佔進來的煙塵與血腥氣給嗆得連連咳嗽。
然而還沒等麴智盛來得及喘上那麼一口氣,一柄看起來竟然如人頭一般大小的擂鼓甕金錘加雜着風雷之勢徑直朝着自己的面門襲來!
顯然是被嚇到了的麴智盛趕緊下意識地雙手護起了面頰——此時的他已經沒有心思去糾結爲什麼已經回了王城的自己身上依舊穿着帥兵出征時的甲冑了。
他只能一邊保護者自己的面門,一邊儘可能地讓自己的身形放低。
結果麴智盛萬沒有想到,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大力士可以將這般碩大的重錘使得如此舉重若輕。
這人竟然將自己這已經擊出的錘頭在半空當中生生變換了出擊的路線,那駭人的重錘直接砸在了麴智盛所騎戰馬的顱頂之上。
如此強力的重擊直砸得這戰馬發出了一聲哀嚎,血花四濺當中,麴智盛整個人都從顛簸的馬背上失了平衡跌落在了地上。
在周圍一大羣人那或驚喜或驚嚇的叫嚷聲中,身着重甲行動不便的麴智盛背脊朝下地重重砸在了地面之上。
但是出乎閉着眼睛準備迎接背脊劇痛的麴智盛意料的是:這個地面居然意外地很是柔軟。
倒在沙地之上的麴智盛愣了愣,心怪還在奇怪這地方的沙土怎的這般柔軟?然而就在下一個瞬間,他眼前所見之景便讓他什麼想法都顧不上了。
就在不遠處,麴智盛看見了一個倒在他面前的人——一個老婦人。
很明顯,這個老婦人已經完全沒有了氣息——在她眉心出的那個拇指粗細的血窟窿已然徹底奪走了她的性命。
然而這個老婦人卻依舊還保持着生前的表情,那一雙已然渙散的雙眼就在倒在地上的麴智盛面前,正好對着他的雙眼!
“啊——”
這位全高昌國人人都知道的最爲講究風姿儀態的王太子殿下發出了一聲殺豬一般的嘶吼。
他掙扎着想要從地面上坐起來,可他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此刻那周身上下四肢百骸都軟綿綿的,竟是全然使不上力氣!
而且還不止是這樣,麴智盛還覺得自己的胸口完全喘不上氣,就好像有一塊巨大無比的大石塊壓在他自己的心口上一般……
然而就在他不斷掙扎着想要支起身子來的時候,他猛然發現,從自己身下的沙子裡頭忽然伸出來了無數雙手。
這些手全都惡狠狠地抓住了麴智盛!
麴智盛大驚,結果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披頭散髮的人!
在麴智盛險些要將自己那顆被嚇得狂跳不已的心臟大喊着給吐出來的時候,他身下的沙地忽然全都消失了……
高昌王太子的一聲“救命啊”還沒來得及喊出來,他便驀然間覺得一片天翻地覆,彷彿正片天與地都徹底倒轉了過來。
結果,在一陣鼻樑與地面來了個硬碰硬之後產生的痠麻感的衝擊之下,麴智盛鼻血流了滿臉地睜開了眼睛。
再次印入麴智盛眼簾的,是一片乾淨的地板,麴智盛盯着這鋪着地毯,打掃得整整齊齊的地面,忽然覺得有些熟悉。
他揉着自己那依舊還是在痠麻不已的鼻子默默地想了想,忽然想起來他自己這是在自己的“太子府”當中。
他猛然一回頭,發現自己的臥榻之上的被褥已經被他給折騰得亂七八糟——很顯然,方纔的那一切,是這位王太子所做的噩夢。
麴智盛靠着臥榻的邊沿雙手環抱着腦袋發了一陣呆,雖然他現在已經醒了過來了,他也都明白之前他所經歷的那一切全都是夢中所見。
但偏偏……偏偏那份恐懼卻是實打實的。
麴智盛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發現這心臟居然還在那裡狂跳不已。他索性就靠着邊沿閉上了眼睛狠狠地喘了極大口,這纔算是勉強將自己的心跳給緩緩平息了下來。
麴智盛有些失神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隨後緩緩地從地毯之上站了起來。
或許當真是因爲自己心裡頭存有內疚之情吧,總之自從親眼目睹了大量的百姓喪生在了高昌鐵騎的刀兵之下後,麴智盛已經是連着好幾天都沒有睡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