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窗外那越來越明亮的天空,麴智盛忽然嘆了口氣,眼前的這一幕,無疑是在提醒着他一件事情:他又是一夜未眠。
自從返回王城之後,麴智盛可以說是再也沒有睡過一場好覺了。
這幾天裡頭,每次到了睡覺的時候,他要麼就像之前那一次一樣直接夢迴莫賀延磧中的那片修羅場然後冷汗溼透、一臉驚恐地醒了過來;要麼就像是此番這般,一夜未眠。
而就在這個時候,臥房那緊閉着的門傳來了一陣柔和的敲擊聲。
在這個時候回到麴智盛這太子府的臥房門口拜訪的,麴智盛可以說不用猜都知道來着是誰。
雙手撐着窗沿的麴智盛頭都不回地就開口道:“這門沒鎖,伴伴,你徑直推了進來罷……”
伴隨着“吱呀”一聲響,打開的房門外頭果然顯露出來了古魯斯的身影。只不過他剛一邁進來便皺着眉頭說道:“月官,你夜裡歇息怎的不鎖門啊?”
“哦?”麴智盛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古魯斯。
只見這位一夜未眠的王太子以一種極爲怪異的語氣說道:“怎麼在王上的治下,竟還有哪方的歹人膽大包天到在高昌的王城當中闖入太子府裡去刺殺王太子麼?”
麴智盛說着說着,忽然就像是想到了一個頂好笑的玩笑話一樣忽然手捂着肚子大笑了起來。
“是啊……在許多人看來,我這太子府不過就是個紙糊的殼子罷了!”
古魯斯聽出了太子殿下字裡行間那濃濃的自嘲……但他終究只是一個宦官。
當年在波斯皇庭這麼多年的沉浮教會了他一個道理:這種關係到王權交接的事情,能不去觸碰就儘量不要去觸碰爲好。
看着已經笑出了眼淚的麴智盛,古魯斯也只能岔開了話題:“看殿下的面色,可是又一夜沒睡?”
此話一出,麴智盛的笑聲戛然而止,就在下一個瞬間,臉上尚且還帶着笑出來的眼淚的麴智盛忽然快步跨到了古魯斯的面前。
“伴伴,那幽冥的地府,是不是真的存在?”一臉蒼白的王太子驚恐地看向了古魯斯,“我殺了那麼多的人……這些人都是因爲我才丟了性命。
你說,待我死後去了幽冥地府,是不是要被那閻摩羅王手底下的判官打入十八層地獄去受那刀山火海的折磨?!”
看着這一大早就滿臉驚恐之色的王太子,古魯斯幽幽地嘆了口氣:“殿下,若這幽冥地府真的存在,因果報應也當真有用,那這世道可就全然不會是你如今見到的那樣了。”
“爲什麼?”麴智盛聞言一愣。
“殿下……”古魯斯一臉正色地說道,“古往今來,羣雄征伐,哪一個沒經歷過腥風血雨?若按殿下方纔所言,那莫非這些明君、名將都沒有好下場?”
麴智盛聽了古魯斯的話之後陷入了沉思,但他臉上的那一縷憂愁依舊盤踞,未曾化去。
“可當日那些追隨着突厥設官逃亡東土的百姓的確是因爲我帶去的兵馬才丟了性命,甚至有些竟然連個囫圇屍首都每層保全下來。”
“殿下!”古魯斯的聲音陡然間拔高了幾分,“這古往今來,不說什麼成大事者了,在這世上只要是活着的人,誰未曾經受過風雨?
更何況近百餘年來,無論是東土還是咱西域,亦或是那更遠的波斯、拂菻,哪一個不是飽經腥風血雨的吹打?
在這等亂世當中,所有人都唯有先保存自己,好好活下去那纔是正道。”
古魯斯看着麴智盛那逐漸震驚的一雙眼睛,語氣平緩但卻無比堅定地說道:“殿下仁慈,想着要放拿去叛逃之人一條生路。
可是殿下想過沒有,這條誅殺令是突厥的可汗下的。
如果當日殿下攔住了龍侍長以及手下的一衆鐵騎,放任那叛逃的設官攜其族人逃亡大唐……屆時可汗的滔天怒火又該燒向何處?又是誰去承受他的怒火?”
說道這裡,古魯斯眼見這位王太子依舊還是聽得朦朦朧朧,絲毫沒有醒悟過來的跡象。
他索性進一步地將那層窗戶紙捅破:“說到底,殿下當日若是放了這幫突厥叛逃者東去,那阿史那氏的狼衛必定會攜着可汗的怒火兵臨高昌王城之下。
若真有那麼一天,恐怕被封存好後送到可汗王帳中去的首級便是殿下的了!”
麴智盛終於是痛苦地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事實上,憑他的頭腦根本不可能聽不懂古魯斯說的話,只不過生性仁善的他並不願意去面對這樣一個冰冷而殘酷的事實罷了。
“所以一個人想要活下來,就必須要那他人的性命來……”麴智盛忽然說不下去了。
看着眼前這個滿臉寫着“想要逃避現實”的王太子,古魯斯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只能繼續說道:“殿下,這亂世的烽火足以將這世間的任何人都燒得屍骨無存。
面對着這樣的滔天大火,人能夠做的止有儘量遠離,若是當真遠離不了,那也就只能拿他人作壁壘來擋了。”
麴智盛把頭埋在了自己的臂彎裡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恢復了平日裡的那副看起來溫文爾雅的表情:“此事到此爲止,不必再說了。”
既然人家太子殿下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古魯斯這個宦官也就只能遵命。
結果接下來,麴智盛忽然開口道:“伴伴,你今日來得這般早,應當是有什麼事情要同我講的罷?”
這幾日裡麴智盛一直都窩在他自己的太子府中,最開始的一兩天裡他還想着看看典籍順便再抄寫抄寫佛經。
但是隨後幾天這王城裡鬧出來的動靜實在是越來越大,關於高昌與焉耆兩國之間要聯姻的消息更是傳得滿城風雨。
那時的麴智盛又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王用來與龍家公主聯姻的人是他的王弟,當時他還真就以爲自己成了父王聯統焉耆的棋子要去和焉耆那生性暴躁的碧波龍王去周旋了。
前些日子裡只要一想到這一點,這麴智盛就是一陣心煩意亂,什麼經史子集都看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