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是因爲摔在地上的痛苦——這位老太傅雖然在如今高昌的朝堂之上輩分最高,高昌鄭氏中他這一支遷來西域的時間卻遠比朝中其他大族的時間晚。
這位鬚髮皆白的老太傅是在沖齡之時纔跟隨着祖父西遷而來的,那時的中原莫說是如今這個立國還不到三十年的唐了。
就連隋在當時也不見蹤影——彼時的東土已然還是南北朝混戰的亂世,這位老太傅年幼之時跟着家人一路行來,也曾親眼見過路有餓殍、白骨滿地的慘狀。
雖然如今這位鄭老太傅在高昌生活的時間比他在故鄉呆過的時間的兩倍還要長,可幼時親眼見過的慘狀實在是給他帶來了極大的衝擊。
結果好巧不巧的是,王玄策這一聲明顯是專門練過的唿哨聲聽起來倒極像是自漢末以來門閥士族們談玄弄雅之時所發出的“嘯聲”了。
而北方乃至中原地區自從被五胡逐部相繼掌控之後,這幫草原起家,整天在馬羣當中呼嘯馳騁的蠻族在聽到魏晉名士們的長嘯之後立馬就喜歡上了這門“玩藝”。
結果這門藝術在晉室覆滅之後不但沒有消亡,反而還被蠻族融入了他們那濃厚的草原風味之後愈發興盛了起來——這一下子,這位老太傅對家鄉所有回憶竟一下子全都被勾了起來。
不過要想在急馳當中驟停下來,單靠騎手那嫺熟的控馬之術顯然是不夠的。
而王玄策的這匹戰馬倒也確實神駿。
只見其在聽到了王玄策那“籲”聲的同一瞬間,兩隻尚且還在向前疾奔的矯健前腿卻已然轉變了發力的方向。
在一陣“希律律”的馬鳴聲中,這匹神駿的戰馬就已經載着王玄策穩穩當當地停在了高昌、焉耆兩位君王的面前。
雙王身後那些尚未被龍鳩卑訶撞倒的臣子們看得真切,他們明白但凡這匹戰馬收腿站定的時間再晚上哪怕一個眨眼的工夫……
恐怕今日高昌、焉耆這兩個名震西域的大國便要同時迎接新王繼位了。
整個場面登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不管是朝臣還是兩旁的行人全都還是依舊沉靜在了方纔的慌亂與恐懼當中。
似乎王玄策與其所乘戰馬的完美配合非但沒有讓衆人爆發出喝彩之聲,反而還讓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陷入了一陣恐怖的後怕當中。
不少方纔還能站着的人在腦中情不自禁地想象了一下王玄策方纔若是失敗了所導致的可怕後果之後,反而雙腿發軟捂着心口地倒在了地上。
也是,單看這匹比常人還要高整整一個頭的駿馬什麼都不帶地徑直朝着自己衝來就已經是一種極爲恐怖的體驗了,更何況其上還坐着一個披掛整齊的戰將……
不過與在場的許多人相比,直面這樣恐怖陣仗的麴文泰與龍突騎支卻顯得鎮定多了。
只是與沉穩的麴文泰相比,龍突騎支顯然是有些不夠淡定。只見這位老龍王伸手扶了一把自己的兜鍪——方纔王玄策的戰馬急停之時帶起的疾風愣是將他的兜鍪給颳得一陣。
而就在龍突騎支整理自己兜鍪的同時,麴文泰忽然開口道:“尊使,真是好雅興,想必昨夜應是有了一場好夢。”
“嗐!”王玄策道,“高昌王,你這宅院倒還真是舒服,若非陛下還在長安城裡等着我的消息,那我還真就不打算走了!”
“尊使不覺得我高昌國小地偏、招待不週便好。”麴文泰皮笑肉不笑地應和了一句。
王玄策和蘇辰看着麴文泰臉上那甚是不痛快的表情,微微一笑。
然而下一瞬間,這位不良人副帥的雙眼忽然越過了麴文泰看向了他的身後。
只見那方纔頗爲狼狽地摔在地上的鄭太傅終於是被人扶了起來。
“王正使,蘇侍詔!”鄭太傅一臉的痛心疾首,“上國之人,難道都如尊使一般放浪形骸、不講禮數的麼?!”
老太傅的臉上真的是一臉的痛心疾首,當年晉室的漢人士族便是終日清談、行事放浪以至於失了天下。
如今這中原正土歷經數百年的磨難好不容易重又回了漢家兒郎手中,可若是這些大臣們依舊如同晉室那般總是尋歡作樂……
整個中原是否又會回到當年的亂世……鄭太傅已經不再敢往下去想了。
不過對於這位心念故土的老太傅的“教誨”,王玄策顯然是沒有聽進去。
他此刻的注意力可全都放在了將鄭太傅扶起來的那人身上——只聽他朗聲笑道:“高昌王,此人想必便是這高昌王宮之中的宮廷侍衛長罷?當真是好身手啊!”
此話一出,麴文泰的心頭突地一跳:龍格來高昌當侍衛長那可是該換了身份姓名的,可看這位唐國使臣的語氣,似乎已經知道了龍格的真實身份一般。
這可如何是好,要是讓他把龍格的身份當場說出來,旁人暫且不論,只怕龍突騎支這條老泥鰍就要當場暴怒!
結果令麴文泰稍微鬆了口氣的是,王玄策似乎只是淡淡地開口稱讚了一下他的侍衛長而已,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發揮”些什麼。
可正是因爲這樣卻令麴文泰更加憤怒……
不得已壓抑着自己的怒火的麴文泰回頭看了龍格一眼。
這一眼,麴文泰是帶着疑問去看的。
結果,麴文泰從龍格的眼中看到了一個答案。
答案,是確定的。
“……”麴文泰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他自己已經猜到了,但是等答案真的確認的那一刻到來,這位雄踞西域的君王依舊感受到了無比的屈辱……
從龍格的眼神當中,麴文泰已經可以肯定,眼前這個耀武揚威的大唐正使。
就是昨天夜裡莫名其妙跑到王宮與他的宮廷侍衛長在屋頂上較量了一番然後又某名奇妙而去的莫名其妙之人!
至於另一個以暗器阻攔下龍格的“刺客”……
麴文泰忽然想起傳聞在遙遠的長安城中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個極爲年輕的“玄言侍詔”。
這位年輕的玄言侍詔似乎掌握着一門可以將劍像暗器一般拋擲出去傷敵的武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