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至蒲昌海凡五百餘里,九成的地形乃是沙漠,走於沙上,每一腳都會陷入尺餘深的沙中,就算身有輕功,奔行也極爲艱難。經過三天三夜不間斷的飛奔,即使像鄭東霆這樣常年活在追逐或者逃亡中的奔跑能手也感到筋疲力盡,到了體能的極限。和他一同奔跑的魔頭們此刻也人人喘息急促,汗出如漿,還有好幾個人掉了隊,誰也看不到他們跑到了什麼鬼地方。跟在他們身後的名門正派高手們更加狼狽,很多體能較差的各派弟子此刻被遠遠拋到了身後,連影子都看不見。各派元老不得不分派得力高手留在後面尋找和就地照顧那些弟子,令追兵的勢力愈發單薄。然而此刻仍然能夠遠遠吊住衆人的高手,無一不是中原武林呼風喚雨,叱吒風雲的絕頂高手。
這個時候,展現在衆人眼前的大漠景象已經不知不覺起了變化。平展如鏡的黃沙大漠逐漸被形狀奇異、大小不等、由東北向西南排列有序的土丘所取代。剛剛開始的時候,這些土丘不過是零零星星出現在荒漠中,有的像一把收起的花傘,有的像一根剛長成的春筍,有的像一杆插在土中的旗杆。這些土丘的側面峭壁極爲陡峭,底層色暗,隱隱泛綠,上層變成奇異的淡紅色。當人們朝着片奇異的土丘地形深處走去之時,像這樣古里古怪的土丘越來越多,也變得越來越大。有的土丘碩大如樓,彷彿是哪個幽冥鬼國在大漠中建立的城堡,有的土丘宛若氣勢恢宏的龍船爬伏在流沙之中,長風吹過,黃沙流轉,這艘沙船彷彿正在揚帆起錨,乘風破浪。如果熟知蒲昌海地形的行者到了這裡,便會立刻認出此乃蒲昌海東北曾經嚇壞東晉高僧法顯,難倒唐僧玄奘,令行人止步的魔鬼之地——龍城。
隨着土丘越來越多,路也越來越不好走,曲曲折折,高低不平,顛簸難行。周圍的天空漸漸被高聳的巨大土丘所遮蔽,雖然是晌午時分,但是山川深處黑影重重,明暗相間,令人懷疑自己到了陰陽鬼蜮。
穿過一連串巨大的土丘陣之後,出現在衆人眼前的是二座高達十丈,方圓七八丈的巨大風蝕土丘,猶如兩扇巨大的城門擋在衆人面前。鄭東霆回頭一看來時的路,發現夾在無數山丘之中的來路猶如一條穿過城門的幽暗隧道,而這兩道狀若城門的山丘則恰好形成了易守難攻的要隘。
“如果在這裡埋伏一批人馬,我們這羣人有死無生……”鄭東霆膽戰心驚地想着。穿過這兩扇土丘,衆人來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地面,發現在眼前佇立着十二根巨大的沙柱。這些沙柱高六丈,十人合抱,相距一丈到兩丈不等,以兩扇類似城門的土丘爲中心,呈半圓形排列。在每根沙柱之上都插着一杆高達丈餘的大旗,旗幡招展,十二幅大鵬金翅鳥銜經的圖案在碧藍的天空下獵獵舞動,平添無盡煞氣,令人精神爲之一振。每杆大旗之下,都站着一位氣宇軒昂的黑衣勇士。只見他們頭戴狐皮帽,肩披貂裘,身着黑色勁裝,雙手黑色護腕,掌心裹着黑絲布,腳上踏着黑玉靴,腰掛六壺虎口龍尾箭壺,手提百石黑鐵強弓,雙腳不丁不八站立,淵庭嶽峙,屹立如山,所顯示出的氣度,足以匹敵世間任何絕代高手。像這樣厲害到嚇人的高手,世間有一個已經嫌多,此刻居然突然出現十二個,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看到這十二個黑衣高手,打頭的接引使精神一振,轉過頭來朝衆人道:“各位不必驚慌,這十二位兄臺乃是主事特意派遣到這裡來阻擋追兵的。過了這擎天十二柱,我們就要到天書博覽會的會場了。”
“怎麼阻擋,後面跟上來的都是了不得的高手!”少林金和尚看了看上面那幾個不可一世的黑衣高手,不由得不服氣地問道。
“十二門將自有辦法。”接引使微微一笑,悠然自得地說。
就在這時,一個站在最高沙柱上的黑以漢子突然打了一聲唿哨,朝接引使做了一個立刻走的手勢。接引使連忙點點頭,雙手一擡,揚聲道:“各位,快走幾步,追兵上來了!”
衆人只得跟在他身後,加緊奔行了數百步,瞬間穿過了十二沙柱,來到柱後一片綿延千里,呈現着玫瑰色的風蝕山川前。這片風蝕山丘高達百丈,周圍連綿不絕,沒有任何一處被風沙蝕斷,而是固執地連接在一起,形狀彷彿一條蜷曲着身子的紅色巨龍。
就在衆人仰首望着這片奇異的丘巒,不知道該如何行進之時,“噠”地一聲弓弦響猶如平地一聲炸雷,尖銳的聲浪刺得衆人耳際生疼。所有人都忍不住回過頭望去。只見那所謂十二門將中的一人揚手開弓,一枚渾身塗得漆黑的黑羽箭呼嘯着飛出,狠狠釘在十二沙柱正中狀如城門的土丘之上,轟地一聲巨響,將那堅固的土丘轟出一道直徑尺許的大坑。衆人正在驚歎這個門將箭法之兇悍雄渾之時,“噠噠噠噠”一連串炸雷般的弓弦聲相繼響起,巨大的聲浪一瞬間淹沒了整個山川,就算這裡所有人都內功了得,此刻也忍不住用手按住耳朵,以次來舒緩弓弦聲對耳膜的巨大沖擊。只見這十二門將同時彎弓搭箭,以一種奇特的連珠箭手法,雙手變換,不停放箭。在空中飛行的黑羽箭前後之間連成一條綿延不絕的黑線。只見碧藍色的天空之下,十二道漆黑色的箭鏈猶如十二條死神的枷鎖將十二沙柱和兩道土丘大門連接在一起。氣勢驚人的轟隆聲此起彼伏,絡繹不絕,呼嘯而至的黑羽箭前仆後繼地摧殘着巍然屹立的土丘,令本來堅固如山的土丘搖搖欲墜。
這密集而強勁的箭雨持續了二十息的時間,在這短短二十息之內,這十二門將已經射光了身上六壺黑羽箭,兩座土丘瞬間密密麻麻布滿了成百上千個尺許方圓的大坑,在一片風雨飄搖中,發出絕望的崩頹聲,從左右兩邊朝中間坍塌下來。數萬方土石瞬間埋沒了衆人的來路,將身後追來的中原高手結結實實地擋在了外面。在土丘倒下的瞬間,遠處似乎有幾聲驚叫,卻也不知道那些正道中人到底有多少死傷。
鄭東霆經過牧天侯悉心調教,目光極準,一眼就看出這十二門將所使用的箭法乃是昔日突厥箭神兄弟獨步天下的連環箭法,乃是需要極強內功配合的神箭。這十二個人能將這路箭法練得如此舉重若輕,揮灑自如,以他們的年紀來說,簡直是奇蹟,除非他們乃是天生學武奇才,否則絕難有如此成績。他不由得暗暗將鄭家的箭法和他們比較,卻發現自己毫無把握戰勝他們,想到世間突然多了十二個箭法如此了得的高手,頓時令他頭皮發炸,膽戰心驚。
就在這時,頭頂上傳來接引使的高聲呼喚:“各位,請跟我來!”他擡頭一看,只見接引使此刻正站在高聳的紅色丘巒之上,正在朝着衆人擺手。在紅色丘巒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已經爬滿了數十個施展壁虎爬牆術向上爬的高手。祖悲秋此刻湊到鄭東霆身邊,小聲道:“師兄,我爬不上去。”
鄭東霆偷偷轉過頭去,朝身後巍然屹立的十二門將看了一眼,思前想後,終於還是打消了抓住這個機會逃跑的主意,無奈地一把抓住祖悲秋的腰帶,一擡手將他輕飄飄的肥胖身子丟上了丘陵頂端。
爬上丘巒頂端的衆人放眼望去,不僅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在這片連綿不絕的環形山脈之內居然環繞着一個面積足有半個長安城大小的深谷。這紅色山脈內側峭壁比外側更加陡峭,直上直下宛若刀削,直入那無底深淵。鄭東霆凝聚眼力,探頭朝谷底看去,只見雲霧繚繞,看不見底,只有隱隱約約的磷火在深谷中間或閃現,顯示着谷底無外乎是一塊埋骨之地,看得久了,以他的定力仍然感到一陣頭昏目眩,虛汗直流,渾身冰冷。若只有這深谷也不算出奇,奇就奇在深谷的中央赫然有一片紫紅色的谷中高地。這片高地比周圍的山勢要低出數十丈,浸在谷內青白色的雲靄之中,遠遠看上去彷彿一顆漂浮在滄海波濤中的紅色龍珠,充滿了神秘曼妙的色彩。
在衆人站立的山川處,有一段詭異的山岩猶如一隻碩大的巨龍頭,張着血盆大口,朝着深谷中的龍珠高地撲去。整個山地的格局乃是盤龍咬珠的形勢,從高處看起來當真鬼斧神工,惟妙惟肖。
在這隻巨龍頭的頂端,孤零零地站着一位身着刺花淡色錦繡長袍,頭攀高髻,手拿摺扇,腳踏雲鞋,仙風鶴骨,俊朗若神的男子。
鄭東霆和祖悲秋看到這個人,嚇得渾身痠軟,差點從山上掉下深谷之中,只聽得他們彷彿呻吟一般低聲喚道:“師……師父?”
自從鄭祖二人來到甘州以來,短短七八日間,他們見到了太多神秘莫測的江湖客,詭異難測的高手名家,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江湖機密,一路上又經過了大漠風沙的洗禮,龍城鬼蜮的衝擊,再接二連三地被這天書博覽會組織者強大而縝密的佈置所震撼,直到來到這宛若世外魔域的神奇之地,他們的精神進入了一種極度恍惚的狀態。所以乍一看到那神仙一樣的人,自然而然聯想到了自己的師父聖手牧天侯。等到他們隨着衆人爬上巨龍頭,來到那人近前,才恍然發現,這個人雖然在相貌,神態上和牧天侯有八成相似,但是年級卻相差太遠。這個男子只有二十歲左右,看上去還有一絲淡淡的稚氣。他的眼睛輪廓極像牧天侯的鳳目,但是眼角處極爲柔和,幾乎有些媚態,令這雙明亮的眼睛有些妖異。他的眼瞳一隻是深黑色,另一隻卻是淺灰色。他的眼眶微微深陷,令他整個臉龐層次分明,下頜極爲尖細,輪廓柔和,透出一種大家閨秀才有的嬌柔。最令人感到彆扭的是他一笑起來左右臉頰上有兩個很明顯的酒窩,爲他的整張臉平添了一絲不該有的嬌媚,和牧天侯的英俊迥然有異。
只見這個男子看到衆人來到近前,雙手迎風一展,朗聲道:“歡迎各位來到葬神谷!”他的話音剛落,一陣長風吹落谷中,引起滿山海潮一般的龍吟之聲,彷彿葬神谷內所有神靈的鬼魂一起擡頭吶喊,準備接引新的遊魂入谷,在氣勢磅礴中透出一股淡淡的陰森之意。
“難道你就是那個天書主事?”少林金和尚扛着棗木棍越衆而出,伸指一點這個男子,滿是懷疑地問道。他的話令發了所有人的共鳴。這個天書主事在衆人印象中乃是一個手眼通天的奇人。是他透過天下各大門派的重重封鎖將天書博覽會的邀函散發到江湖中所有心懷異志的高手手中。是他周密安排逃亡路線,派出得力接引使令衆人逃脫了各門派的追捕。他能夠驅策武功蓋世,卓爾不羣的十二門將,他能夠在一片龍城鬼蜮中建立天書博覽會的據點,他能夠想出將天下武功秘籍集於一地重新分配的雄圖大略。這樣的謀略,這樣的魄力,這樣的才能怎麼樣也該出自一位能夠與聖手牧天侯比肩的雄才,怎麼會是一個才二十歲不到的少年。
事實上,參加這次博覽會的人當中有一大羣人都堅信所謂聖手親傳後代根本就是牧天侯本人。牧天侯一生雖然毀多譽少,但是他行事行雲流水,任意所之,不受門派鉗制,不守武林規矩,逍遙度日,橫行無忌,實在是這些心有異志的人們心中秘密崇拜的偶像。他們之所以冒着千難萬險來參加博覽會,一方面是想要成爲像牧天侯一樣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想要親眼看看平生偶像牧天侯。如今看到這個主事如此年輕,心願頓時破滅,所以纔會有這樣的疑問。
只見這個少年擡起握着摺扇的手,將摺扇在下巴上敲了敲,信步走到少林金和尚身邊,圍着他輕盈地轉了一圈,接着伸手輕輕敲了敲他精赤的後脊背,隨即臉上露出一絲曖昧的笑容。看到他笑得異樣,周圍來參加天書會的人都感到渾身一陣惡寒。只有沒有看到他表情的金和尚沒什麼感覺,只是洋洋得意地說:“怎麼樣,從佛爺我身上你難道能敲出朵花來?”
“嗯,金剛不壞體神功……”這個少年放下手指,右手一展,“啪”地一聲展開摺扇,朗聲道,“不過你練錯了。少林寺每一種功夫都有一種佛法度化殺氣。你急於求成,沒有去修習佛法,只是強練神功,本該走火入魔,好就好在金剛不壞體並非殺人的功夫,而是用來自衛救命的,殺氣不重,強練之下,只是將內功化成了外功,氣形由內而外,連你的一身肌膚都化成了金色,當真是你的造化。”
這少林金和尚聽在耳中,渾身一震,一股股冷汗彷彿下雨一般從頭上流下。他本是夥工房的和尚,因爲好動,好鬧,沒有佛性,少林門人不願意教他功夫,他只好以打掃爲名,潛入藏經閣偷學武功,第一個學的就是金剛不壞體神功。這一次居然被這少年一眼看了出來,猶如親見,心下如何不感膽寒。
“且慢,你說我會走火入魔,我練其他功夫也沒有事,這是爲何?!”金和尚故意爲難道。
“你的功法由內而外,已經化爲外功,所練的都應是符合外功功法的金剛功,金剛般若掌,金剛伏魔神通,金剛指,大力金剛棍,這些都是外功功法,無走火入魔之厄,讓你躲過一劫。若是你強練少林內功,不日就會斃命。這也是你搶得少林經卷卻不敢修煉的原因,我說的可對?”那少年微笑道。
“你果然不愧爲天書主事!”少林金和尚心悅誠服,連忙恭恭敬敬地雙掌一拍,合十作禮,沉聲道,“少林無空,有禮!”
那少年笑着拱手回禮:“不才牧忘川,家父名諱上天下侯,江湖人稱聖手。”
“噢!——”衆人聽在耳中頓時釋然。原來是牧天侯的親子,難怪有如此了不得的才華手段。鄭東霆和祖悲秋互望一眼,立刻同時想起關中南宮芸肚中的孩兒來,難道就是他?
牧忘川信步來到衆人面前,妖異的眼睛環場掃視了一圈,深邃而莫測的眼神令每個人都不由得升起惴惴之情,生怕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武功家底,令自己無以遁形。就在這時,那一直不露真容的接引使湊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他的雙目立刻神光一閃,罩到了鄭祖二人臉上。
“大師兄,二師兄,想不到我們今天終於相見了。”牧忘川一雙妖眼中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緩步來到二人面前,雙手一拱,淡淡地說。
“呃……咳咳,嗯……”看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師弟,想到他那個混蛋父親還有那個可怕的母親,鄭東霆躊躇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牧忘川纔好。他身邊的祖悲秋倒是極爲乾脆爽快,他憨厚地一笑,伸手握住牧忘川的手,輕輕搖了搖:“師弟,想不到我也有一個師弟了。”
所有人中最爲詫異的就是唐萬里,他看着這三個剛剛相識的師兄弟,忍不住奇怪地問道:“怎麼?你們三個不認識嗎?”
“呃……這個……”鄭東霆撓了撓頭,實在想不出如何解釋,心裡亂作一團。
牧忘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唐兄多慮了,我三位師兄弟因爲種種原因素未謀面。但是聖手門徒心有靈犀,我這個天書博覽會的主意,大師兄和二師兄一定早就想到過,只是沒有施展的手段,如今來捧我這個師弟的場,我無任歡迎。”
“原來如此。”唐萬里長長舒了口氣,不再說話。
“牧主事,不知道天書博覽會的會場在哪裡?莫非我們就在這個地方開始交易嗎?”鬼王宋無期環視了一下這位置險要的巨龍頭,皺眉問道。
“不,天書博覽會的會場乃是在升魔臺。”牧忘川回頭一指葬神谷中央那個雲霧之中的紅色高地。
衆人望了望那千丈外的高地,又將懷疑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牧忘川臉上。就算是天下第一的輕功高手,恐怕也難以橫跨如此漫長的距離。天書博覽會組織者又會用什麼樣驚人的手段來把運到那雲煙深處?
牧忘川年輕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顯示出了少年人應有的活潑。只見他將摺扇插入後脖領,從懷中掏出一節短笛,放到脣前,輕輕吹奏出一段簡潔悠長的笛音。
葬神谷靜謐的雲霧突然發生了一片突兀的涌動,彷彿有一條巨大的游魚要從波濤中跳躍出來。幾聲蒼涼的鷹啼此起彼伏地響起,引誘得那羣塞上胡人肩膀上的獵鷹格外躁動不安,有幾隻訓練時日尚淺的獵鷹驚叫着飛入了高空,朝遠方飛快逸去,無論主人如何呼喚,就是不敢回頭。衆人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唯有耐心等待。數息之後,一隻翅膀展開足有數丈之長的黃色巨鷹宛若一隻帶翼的惡魔,猛地一頭衝出雲海,朝着牧忘川所在的方向疾飛而來。待到這隻黃鷹看到巨龍臺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羣,立刻仰起頭來高聲呼嘯起來。隨着這鷹中之王的呼叫,一隻又一隻和它同樣大小的黃色巨鷹連綿不絕地衝出雲海,懶洋洋地扇動着自己巨大翅膀,飛到巨龍頭的頂空,圍繞着半空中的鷹王,示威一般緩慢而威嚴地盤旋着。
牧忘川收起短笛,朗聲道:“各位,這些黃鷹乃是大漠異種,可以抓起成年的牛羊飛行千里而不疲憊。它們已經被高人馴化,專門負責馱運各位到升魔臺。各位只需……”他一邊說一邊來到巨龍頭的邊緣,面對衆人輕輕一跳,縱身跳入了萬丈深淵。
“我的天,三師弟!”“師弟!”鄭東霆和祖悲秋看到牧忘川如此忘乎所以地妄爲,不禁大吃一驚,雙雙搶到懸崖邊,焦急萬分地朝下探出頭去。只聽得一聲赤剌剌翅膀破風聲,一隻在低空盤旋的黃鷹猶如一朵巨大的積雨雲從懸崖邊升起,在它的背上,牧忘川妖異地微笑着,雙手背在身後站在鷹背上,強烈的山風吹過,吹得他襟袖飄舞,直如仙人下凡,只看得鄭祖二人目眩神馳,祖悲秋更是一屁股坐倒在地,連連拍着胸脯。
一陣肆無忌憚的嘹亮笑聲在人羣中響起,似乎是在嘲笑着對師兄弟如此一驚一乍小題大做,墜了聖手門徒的身份。
在笑聲中,牧忘川雙腳一斜,宛若踩滑梯一般從鷹翅上滑落在地,從脖領上取下自己的摺扇,瀟灑地朝天空中的黃鷹一指,揚聲道:“各位……請!”
“好!”少林金和尚第一個衝出行列,只見他一個招搖的空心跟頭,身子竄起三丈高,一猛子翻入了萬丈深淵之中。唐萬里跟在他身後,雙袖一展,大鳥般凌空躍起,飄落懸崖。隨着他們兩個的帶頭,宋無期,公羊舉,姬放歌,花青,莫相見,黨三刀一個接一個沖天而起,賣弄着千奇百怪的輕功花式,下餃子一般跳下巨龍頭。每一個人下落數丈之後自有一隻黃鷹俯衝而至,將此人馱在身上,雙翅一展,揚長而去。
看到這些人都無危險,武功較差的高手們也紛紛小心翼翼地縱身跳入懸崖,在黃鷹們準確無誤地馱載之下,朝着遠處的升魔臺浩浩蕩蕩的進發。
黃鷹載人之舉頓時分出了衆人武功的高下。輕功絕頂的高手腳踩黃鷹如仙人踏雲,一派臨風而舉之姿,互相間還能夠遙遙致敬,放聲談笑,混不將身下萬丈深淵放在眼裡。輕功稍差的高手只能跨騎在鷹頸的末端,雙手牢牢抓住鷹頭後側的羽毛,分毫不敢放鬆。再次的高手即使跨騎的姿勢也呆不安穩,很多人身不由己從鷹身一側滑落,只能雙手緊緊抓住黃鷹的雙腳,勉強保住性命。
眼看着衆人都已經乘鷹而去,而那十二門將仍然在遠處的十二沙柱掃蕩前來搗亂的中原高手,眼前只剩下孤零零的牧忘川,鄭東霆心中一動,身手輕輕一拉祖悲秋的衣袖,朝他暗暗打了個手勢。祖悲秋看在眼裡,立刻明白了師兄的意思,連忙緊了緊腰上的繩索,做好了逃跑的準備。因爲不知道這個神秘的三師弟到底輕功有多了得,鄭東霆暗暗啓動了全身的真氣,力貫雙腳,一旦他一發功,瞬間就可以射出三四十丈距離,就算是這剛認的三師弟從出生就開始練功,也絕對無法追上飛雲縱的神通。
誰知道他剛要擡腳,一直目送衆人乘鷹離去的牧忘川突然轉過身來,厲聲喝道:“給我站住了!”鄭東霆和祖悲秋心裡同時一哆嗦,兩張臉宛若死灰,以爲自己已經暴露了逃跑的意向。誰知牧忘川急行數步越過這對師兄弟,朝他們身後冷然道:“你們是誰?”
鄭東霆和祖悲秋大鬆一口氣之餘,心又不由自主地吊了起來,暗暗震驚:什麼人行到自己身後,自己仍然感覺不到,於是同時轉頭望去。
眼前站着三個奇裝異服的塞外人士。打前站立的一個人乃是個滿臉虯髯鬍須的粗豪漢子,一身的錦繡胡服,裹着淡色胡麻圍巾,一條行腳商的白布口袋扛在右肩。相對於他那彪形大漢的外表,他的身材勉強只到六尺,雖然並不算矮,卻有些對不住他的模樣。他的肩膀比一般的大漢顯得窄小,雖穿了很厚的衣服,但是仍然能看出他腰圍纖細。
在他的側後方站着一位風華絕代的妖豔婦人。她穿着一件高腰及胸,長裙飄飄的裙裝。裙裝上繡滿了丹鳳朝陽,百鳥朝鳳等諸般圖案,玲瓏精緻,花樣百出,滿衫繡花無一個重樣。她半袒的胸前大膽地露出一抹顏色靚麗的錦繡抹胸,裙裝內披着一層薄如蟬翼,細膩透明的輕紗,襯得她健美優雅的胴體若隱若現。她大紅袍的雙袖之間慵懶地掛着一條淡青泛粉的帔帛,宛若清晨時山間被陽光斜照的雲霞一般如夢如幻。相比於這位婦人絕美的服飾,她的臉卻着實嚇了二人一跳。她的臉上塗滿了雪白色的脂粉,幾乎將她本來的面目完全掩蓋住了。她的額頭上用金筆勾勒着淡淡的鵝黃,眉毛全部被剃去,用青紅紫黃白五色的胭脂塗成了一片血肉模糊的色彩,在她的眉心處貼着寶相花型的翠羽,太陽穴處用胭脂繪成弦月形狀,暈成斜紅,直入臉頰。她的嘴脣上點着嬌小玲瓏的丹砂,形成濃豔的天竺脣形。這些妖豔的濃妝令人們根本無法看出她是年輕還是蒼老,甚至是男是女也極爲模糊。
在這一對奇裝異服的男女身後,站着一個駝背獨眼的老頭,彷彿龍龜一樣躬着身子,馱着滿滿的一箱秘籍。
只見那虯髯漢子大踏步走到牧忘川面前,豪邁地一抱拳,用一種怪異的尖聲道:“我等三人來自天山,在下師天霸,這位是拙荊殷小蝶,後面的是我的忠僕靳酒翁,特來參加天書盛會。”
“天山?”牧忘川冷冷一笑,“本次天書博覽會請了天下所有門派的英雄豪傑,唯獨沒有請天山人。因爲這一次展會之上,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天山秘籍。幾位既然沒有邀函,還是請回吧。”
“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天山秘籍。”這句話令鄭東霆渾身一震。天山劍派若論聲勢武功,在中土門派之中乃是公認的翹楚。如果天山秘籍被人盡攬,也就是說,近三分之一的中土秘籍已經流失。
那師天霸躊躇了一下,轉頭望了身邊的夫人一眼。只見那位美豔夫人鎮定自若地一笑,用一種滿是磁性的沙啞口音開口道:“普通的天山秘籍我們夫婦的確自感拿不出手,但這一本又如何?”說着她輕移蓮步來到鄭祖二人和牧忘川之間,用脊背擋住了二人視線,素手宛若一朵黃昏時分花瓣收起的睡蓮朝自己的袖中一攏,接着玉臂輕彈,一本暗褐色的秘籍被她捻花一般捻於食指和中指之間,朝牧忘川飛快地一晃,旋即收起。
那牧忘川看在眼裡,一對妖眼彷彿被一股強光刺激,瞬間張得碩大,瞳孔驟然收縮,連他雪白的臉上都被興奮的淡淡血色所籠罩,雙鬢青筋暴起,呼吸一瞬間變得急促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將雙手攏入袖中,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抑制住自己的激動,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擡起手來,朝升魔臺一讓:“三位,請!”
看着這三個怪人一個接一個坐着黃鷹飛上了升魔臺,鄭東霆暗暗鬆了口氣,轉頭對師弟用傳音入密道:“準備……我們現在就走。”
“別走啊!師兄!”祖悲秋死死攥住鄭東霆的衣袖,用傳音入密答道,“我們要找的人就在這兒,不用去天山了!”
“什麼?”鄭東霆不解地問道。
“剛纔的兩個人,丈夫是秋彤,那夫人是連姑娘。”祖悲秋激動地說。
“啊?”鄭東霆大吃一驚,搶上前兩步朝着遠去的虯髯漢子和美婦人望去,“老天,她們竟然懂得這麼厲害的易容改扮。不過現在看起來,那個虯髯漢子的腰太細了,而且個子偏小,確實不像個男人。”
“是啊,”祖悲秋點了點頭,繼續用傳音入密,“我從她的嘴和下巴可以輕易認出她來。”
“噢……”鄭東霆微微點了點頭,忽然問道:“那……你靠什麼認出青顏的?”
祖悲秋沉默了一會兒,回話道:“她兩眼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