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壽王,即便是在場不少人對於咸宜公主這麼公然的大呼小叫心中不屑,當了人家的面,卻還是都呵呵地笑着擺手連道“不妨”,李適之甚至還笑着讚了一句,“公主殿下青春喜人,正是跳脫的年紀,不拘束了反而顯出天真來,恰到好處,恰到好處啊!”
他這麼一說,衆人紛紛附和。
李清呵呵一笑,對衆人的馬屁根本就不往心裡去,咸宜公主李福兒這會子滿腦子都是要找李曦報仇,對於平曰裡這些很喜歡聽的話也是不怎麼在意了。
等到他們客套完,她直接就開口道:“李曦,人家都說你是個大才子,有本事做首好詩出來啊,省得人家都說你以前寫的那些詩都是偷來的抄來的!”
這就算是直接進攻了嗎?
李曦心中苦笑,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擺手道:“多謝公主殿下擡愛,所謂才子之說,不過朋友們擡愛,其實於詩歌一道,在下並不擅長。當然了,至於在下此前那些詩作到底是自己做的,還是所謂偷來的抄來的,殿下差人往蜀州一行打探一下,自然知曉。”
說到這裡,他笑着看看想要張嘴的李福兒,不等她說話,便又繼續道:“剛纔在院中,在下不知道公主的身份尊貴,所以說話未免有些衝撞了,只是,李曦做事向來求個問心無愧,剛纔院中說的那番話,看似是在下沒有給公主殿下留面子,其實在下以爲,卻也算得上是肺腑之言了,還望殿下慎思之。”
說到這裡,他拱了拱手,不理會現場衆人的驚訝,道:“如適之兄方纔所言,在下今曰確實是有些不太舒服,這就告辭了,祝諸位盡興。”
說完了,他又一次轉身要走。
這時候,咸宜公主李福兒已經被他剛纔那番話給說得再次怒火沸騰,當即就冷哼一聲,道:“少擺什麼道德面孔,就憑你,還敢來教訓本公主!”
又冷笑着道:“喂,你說你不舒服,不會是託詞吧?哼,真也無趣,做不得詩就說不會嘛,非得死要面子!現在真是不得不信呀,你此前的那些詩作,哼哼……”
他這話一說,李曦倒是有些進退兩難了。
直接走掉吧,回頭不定人家怎麼議論自己呢,當着賀知章他們,都是有涵養的人,自己推說一句身體不好,不作詩直接告辭了也就完了,人家即便失望,也不會存心刁難。但是眼下這咸宜公主已經說出了這麼一番話來,若是自己沒什麼表示就直接走掉,說不得剛纔她說得那些“偷來的、抄來的”的之類的說法,很快就會讓自己的名聲一落千丈了。
雖然李曦不想當什麼名士,但是他也知道,有個好名聲絕對不會是壞事!而如果是名聲很臭,即便你真的有大才,即便玄宗皇帝想要重用你,怕是都得思量再三!因爲即便是皇帝,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他不可能在所有大臣一致反對的情況下任用一個人的。
這時候,看出了李曦的爲難,李適之再次站出來呵呵一笑,道:“既然公主殿下那麼喜歡詩,不如這樣,在下剛纔酒興難遏,幾觴美酒下腹,倒是有了些詩興,姑且爲詩一首,請兩位殿下指點一番如何?”
這時站在他身後的蘇晉等人都明白他迴護李曦的意思,不過這些人跟他關係素來不錯,當下便也紛紛地開口符合,道:“適之兄既有詩,定是佳作,我等洗耳恭聽。”
就連壽王也覺得自己的妹妹鬧得有些過火,自他進來之後,也觀察過那李曦幾次,見他很是安分,不過低頭飲酒罷了,想來便覺福兒當時在王府對自己說的話裡不無誇張之詞,雖然肯定還是要幫她出一口氣的,但是人家眼下既然都已經高掛免戰牌了,若是再這麼蠻不講理的死纏爛打下去,卻是不免要失了皇家風度了。
因此當下他聽了李適之的話,便也是笑着符合,道:“指點卻是不敢當的,我們兄妹都是後學末進,若說習學一二,倒還使得。李大人,有好詩,且吟來。”
李適之聞言笑着點頭,看看李曦,再看看衆人,低頭沉吟了片刻,便笑道:“有了。”
然後便聽他曼聲吟道:
“香薰羅幕暖成煙,曰照中庭酒滿筵。
整頓舞衣呈玉腕,動搖歌扇露金鈿。 шшш▪ тт kΛn▪ C○
青蛾側座調雙管,綵鳳斜飛入五絃。
雖是文舉門下客,爭將肉眼看雲天。”
文舉,是東漢末年名士孔融的字,他當時曾有詩說自己的志願就是,樽中酒常滿,坐中客不空,而且當時赴他宴席的,也多是當時名士。李適之便拿他來自比,一來口氣極大,二來他的身份放在那裡,這麼來比,倒也並無不當之處,這三來麼,他這首詩用詞典雅,意境也正是切合當下這場景,而且其中頗有佳句,將宴會現場描繪的極妙,倒是堪稱好詩了。
當然,最難得的是,正是咸宜公主和李曦這雙方言語相鬥的片刻間,他已經做的如此好詩一首,光是這份急才,就已經是着實的令人不得不刮目以待。
因此,他這首詩作罷,衆人便是一連聲的轟然叫好,一直呆在一旁不曾開口的賀知章都忍不住搖頭晃腦地讚道:“好詩,好詩,幾年不見,適之之才,已非吾等所能望矣!”
說着,他的眼睛還忍不住衝李曦瞥過來一眼,臉上似笑非笑。
李適之客氣一番,也是滿面紅光。
一來他也覺得自己這首詩做的很不錯,因此很是自得,二來麼,他覺得自己這首詩一拿出來,或許就可以解去剛纔雙方之間的那抹不快了。
同時他還衝李曦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你看,我都替你攔下來了,你要走就趕緊走吧。
李曦會意的一笑,衝他拱拱手就要轉身。
只是他們卻不知道,當一個女孩子開始恨上某個人的時候,那是絕對沒那麼容易就釋然的,所以,雖然剛聽了他這首詩的時候,咸宜公主李福兒也是不由得一陣讚歎,但是很快,她就又扭過頭來看着李曦了。
她也不說話,就那麼看着,卻偏偏讓李曦覺得自己實在是不好舉步。
於是,不知不覺的,現場就又慢慢的安靜了下來。
甚至於,感覺到這邊詭異的安靜,連整個正堂內都開始漸漸的安靜下來,大家看似還在對話閒聊以及喝酒,其實卻都分了不少心神留意着這邊。
這時候,李曦苦惱地嘆了口氣,道:“其實是真的不願意作詩的,沒有詩才啊,怕丟人,更何況今天身體還不太舒服,也沒什麼詩興。不過既然適之兄大作已至,公主殿下又是如此殷切盼望着在下的詩,那說不得也只好寫一首了。”
咸宜公主李福兒聞言冷哼,心想這肯定又是推諉之詞了,想來他也做不出什麼佳作來,所以這才事先給自己遮遮顏面。
這個時候,聽到李曦被咸宜公主給糾纏的撐不住真的要作詩了,賀知章和蘇晉等人都是饒有趣味地看着李曦,等他開口。
而一直就把心神分了一半在咸宜公主身上的楊洄,更是忍不住就拉了王殊彥他們幾個往這邊走了過來,而且聽見說這邊要作詩,不光是他們,還有其他不少人都邁步走過來。
反正此時酒宴行至中段,什麼規矩之類的,已經可以拋開了。
這個時候,李曦略想了想,緩聲吟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曰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念開頭兩句,現場衆人表情各異,有期待,有冷笑,有不屑,也有不甚在意,至於咸宜公主李福兒,則自然免不了是嘴角微微翹起,一副等着李曦出醜的表情。
可是等李曦唸完了第二句,賀知章、李適之等幾位詩歌大家,就已經開始面色突然謹慎起來,謹慎之後,就是眉頭緊皺。
因爲李曦已經念出來的這四句詩,非常工整,正是律詩的做法,而且用詞也極是典雅,可是這意思麼……有些虛無縹緲啊,似乎隱隱有所指,但是又叫人想不到他到底指的是什麼,只是覺得有一股含蘊不盡的韻味縈繞其間,自己心中默默誦讀,隱隱覺得齒頰留香。
等到李曦唸到第三句,別說賀知章這樣的大家了,即便是在場那些詩歌造詣只能說是普通水準的,也不由得一個個面色謹慎眉頭大皺。即便壽王李清,亦是如此。
至於咸宜公主李福兒,則不免有些微微的愕然。
在此前,不管是因爲聽了外邊的傳言也罷,還是後來她對李曦心生惡感也罷,總之在她心裡,是絕對不相信像李曦這種人也能做出什麼真正的好詩來的。但是聽到這裡,即便她心中再怎麼對李曦懷有惡感,卻還是不得不被他的詩句給打動了。
要知道,大唐是一個詩歌的國都,一個詩歌的朝代。即便是對詩歌造詣不高的人,也大多都可以出口成誦,至於咸宜公主,他自小就接受着這個時代水平最高的教育,父母又都是喜好文藝的人,因此於這詩歌的造詣上,自然也是不俗的,這一點只看她此前曾經很是喜歡王昌齡的詩,後來又非常喜歡岑參的詩就可見一斑。
而事實上,也正是因爲普羅大衆所有人對於詩歌的喜愛和追求,有了這麼廣大的羣衆基礎,才能造就大唐詩歌的繁華與璀璨,纔能有了大唐詩壇中輝耀千古的無數偉大詩人。
所以,李曦念出來的這首詩雖然自古便稱晦澀難解,而事實上,大家也確實都聽得紛紛皺眉,但是其意境之高妙,卻是不需要知道具體意思就能感覺到的。
後世梁啓超先生在其著作《飲冰室合集》中說,李義山的無題詩錦瑟詩,你要問我它爲什麼好,我答不上來,但我就是覺得它好,齒頰留香,韻味無窮。
樑先生的這番話,拿來形容此時這些人的感覺,卻是再恰當不過了。
這詩具體是什麼意思,有何指向,沒人能說得清,甚至可以說,你怎麼理解都行,但是即便沒有任何實際所指,卻仍然不妨礙人們感知到這詩境的美妙。
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爲沒有具體的所指,才使得這首詩各入各口,各有各妙,才使它丟開了一切具體事物的束縛,有着無窮大的高韜境界。
於是,從剛纔的現場微微有些鬧鬨,大家也是表情各異,到李曦念着念着,現場就漸次的安靜下來,靜到針落可聞的地步,大家更是一個個都忍不住露出謹慎和深思的表情。
而等到李曦唸完了最後兩句,先生更是靜得鴉雀無聲。
此時恍惚間似乎還能聽到堂外不少人正在鬨鬧痛飲的聲音,酒觴相撞的聲音,袍袖不小心掛到了杯盤以至於直接帶落,杯盤落地砰然破碎的聲音……但是現場衆人,卻已經無暇分心關注。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賀知章閉着眼睛緩聲吟誦着。
不少人眯着眼睛跟着他的吟誦聲搖頭晃腦,一副沉浸在這詩歌的意境中不能自拔的模樣。
就連咸宜公主李福兒,這時候也是眼神清明,原本那眸中熊熊燃燒的怒火與不屑,此時早就不見了蹤影,只是呆呆地看着不遠處正堂的廊柱,腦子也是在回想着這整首詩,甚至心裡還忍不住就想感嘆兩聲:這詩寫的,真好!
良久之後,蘇晉第一個回過神來,卻是閉着眼睛嘆氣,“好詩,好詩啊!”
賀知章隨後符合,道:“驚才絕豔,驚才絕豔呀!”
說完了,他的眼睛突然睜開,笑眯眯地看着李曦,道:“子曰,驚才絕豔呀!似這等叫人無以言喻的妙作,實在是叫人齒頰留香。”
那咸宜公主李福兒這時候也回過神來,扭頭看着李曦,眼中滿滿的都是好奇和欽佩,卻是道:“喂,你寫的詩真的不錯嘛!但是,你能不能解釋一下,你這首詩……我雖然覺得很好,但是有些、有些聽不懂啊!”
而這個時候,李曦看都沒看他,只是衝李適之和賀知章,以及壽王李清等人再次拱手,一臉平靜地道:“拙作不堪入耳,叫諸位見笑了,在下實在是身體有些不適,諸位慢飲,在下告辭。”
說完了,他終於是可以鬆了一口氣的,轉身就走。
他身後留下的,是正堂之內好長一段時間的安靜,和所有人眼中那滿滿的敬佩與好奇。
(未完待續)